遏制

　　塞西莉娅流窜在这狭窄的小巷子里，把仅剩的几个金币攥得紧紧的，保证没有一点儿金色的光晕露出去，她像那首流浪者的诗歌：

　　“你要在日或夜的哪个处所才能得到安详？

　　疲倦的风，

　　飘流无定，

　　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

　　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在树或波涛上”

　　或者巢穴就在眼前，塞西莉娅抬起脑袋，眼前所见是狭小的门脸，几个小孩子在门前玩闹，他们手上拿着洗好的衣服，估计是要把衣服晾起来，但这些不务正业的小孩子们借由拧干衣服而落下的水珠，互相攻击泼水。

　　夏天对于贫民来说是个非常宜人的季节，即使光着膀子也不会觉得冷，这几个小孩就自由地展露着皮包骨头的身材，手上的衣服在混战中变得又一次肮脏起来。

　　他们发现了塞西莉娅——这个头发乌黑，不知道为什么像个炸毛乌鸦的小女孩，她看起来破破拉拉，脚步有气无力地拖在地面上，出于好奇，有个金毛的男孩子率先热情地叫住塞西莉娅道：“你好啊，朋友，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男孩旁边的跟塞西莉娅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停下动作，她抢在男孩之前走上前来，利落地抓下脖子上的项链，递给塞西莉娅。

　　那紫色项链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像紫水晶串联起来的名贵装饰，等到递到塞西莉娅面前，塞西莉娅才那竟然是一串紫色浆果，女孩嗓音明亮：“嘿，你吃嘛？可甜了！”

　　塞西莉娅饱受无视、凌辱、抢劫的痛苦之后，遇到这样一群善良的人们，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塞西莉娅不由自主地把右手里的金币塞进了左手里，然后张开了右手，接住了紫色浆果项链，结果那个金发男孩眼睛很尖，他直直盯着塞西莉娅的左手，激动地大叫起来：“嘿，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塞西莉娅还在想着怎样报答他们的友善呢？却没想到，刚刚看起来还十分绅士的街头男孩突然粗鲁地蹭上来，抓住塞西莉娅的左胳膊，想要把她的手打开，看看她到底藏了些什么样的秘密。

　　塞西莉娅产生了又一波危机感，类似于刚刚人潮拥挤抢她金币的感觉。

　　正是由于这种感觉，塞西莉娅的肢体紧紧地绷着，像一根绷起的弦，她不知哪来的力量，使那男孩久久打不开她攥紧的手指。同时，她伸出右胳膊艰难地推那个男孩——因为不想捏爆紫色浆果，所以她的动作尽量小心翼翼。

　　那个送塞西莉娅浆果项链的女孩很有正义感，她栗色的大眼睛蹙起来，抓住男孩的手：“杰尼，住手。”

　　叫杰尼的男孩不满于塞西莉娅的强硬，他们隐隐比拼着力气，好强且好奇的杰尼下不来台，反而被激得非看不可，叫嚷着：“贝卡，你松开，我看到金币了，这小妞手上的是金币！”

　　剩下的几个小孩发出嘘声，他们连银币都没有见过几个，更别提金币了，金币是个什么样子？

　　贝卡不满地看着杰尼：“金币？杰尼，你就是喜欢欺负人——你怎么知道不是巧克力，它们的包装也那样——你再这样，小心我告诉玛丽拉妈妈。”

　　杰尼一时间被贝卡噎住了，塞西莉娅趁机夺回了自己手臂的控制权，边抽气边揉揉自己倒霉的胳膊，真诚地对贝卡道谢。

　　可惜贝卡送她的浆果项链还是碎掉了，紫色的汁液顺着手心的纹路流到胳膊上，紫色的纹路像湿漉漉的丝带；还有几滴滴在裙摆上，像灰尘里绽放的鲜艳紫色小花。

　　贝卡看到这一幕，惋惜着自己的浆果项链，更加恶狠狠地看着杰尼，杰尼也不甘示弱地瞪着贝卡。

　　突然那狭小门脸下的小木门打开了，端着木水盆的健壮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把那盆污水倒在门前的水沟里，有力的手臂把盆子里的水抛出漂亮圆润的弧度，五颜六色的泡泡顺着水沟流淌，有一些飞溅到了附近的地面上，塞西莉娅往旁边一跳，躲避着飞溅的水珠。

　　路边的野花却很喜欢这些主动上门的水珠，在混杂的污浊阴影里开出整洁的一簇一簇次第绽放的小花，迎接新的滋养。

　　贝拉喊道：“玛丽拉妈妈！杰尼他欺负人。”

　　杰尼憋红了脸：“你这个告状精！玛丽拉妈妈，我明明在好好晾衣服。”

　　玛丽拉有着凌厉的轮廓，整个人像刀削斧凿的雕塑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尖锐的棱角，因为健壮的体魄，显得她充满了攻击性，她灰色的眼睛如同鹰隼的眼睛，迸发出闪亮的目光。这让塞西莉娅一下子联想到画册里的女巫和反派炼金术师，甚至犹豫着要不要转身就跑。

　　塞西莉娅把两只手背在身后，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

　　玛丽拉撇了塞西莉娅一眼，又看向贝拉和杰尼，她的眼神上下浮动着：“晾衣服？杰尼？你看看你手里的衣服，晾得这么脏？贝卡，你去监督这小子重洗。”

　　贝卡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得到宣判的杰尼垂头丧气，低着脑袋立刻就往小房走去，但胜利者贝卡并不着急跟着，她快活地奉承：“谢谢您玛丽拉妈妈，您真是太英明了！”

　　严肃的玛丽拉并没有什么神情上的变化。

　　贝卡走到塞西莉娅身边：“哦，真抱歉，杰尼就是那个臭脾气，我代他向你道歉——我叫贝卡，我相信你刚刚也听到了。你叫什么呢？”

　　“塞西莉娅。”

　　热情的贝卡拉拉塞西莉娅的胳膊：“塞西莉娅，你的胳膊上有点擦伤，来上点药吧。”

　　“玛丽拉妈妈，我带我的新朋友上点伤药可以吗？”

　　玛丽拉两片浓密的眉毛竖起来，打量着塞西莉娅：“这点小伤……”

　　贝卡撒娇：“玛丽拉妈妈！”

　　“从你的份额里扣。”

　　塞西莉娅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肘上有大片的脱皮，但好像身体已经麻木了，刚开始是觉得那里挺痛的，后来已经没什么感觉，她咋舌于玛丽拉的严厉，连涂个伤药还要从什么份额里扣，不知道的，还以为贝卡是军队里的士兵呢！

　　贝卡指派了一个更小的小毛头去看着杰尼洗衣服，拉着塞西莉娅钻进了小房子里。

　　小房子的内部跟它的外在结构一样简单，非常的表里如一，低矮狭小潮湿。

　　穿过厨房，里面是个大通铺，可能所有孩子都挤在这个大通铺里——地板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打着补丁的床单，本来都是冷硬的白色，因为这些花花绿绿的补丁而有了一点鲜活俏皮。

　　而简陋的洗漱间就镶嵌在旁边的走廊上。

　　塞西莉娅当然察觉到不寻常，这个家庭似乎只有一个妈妈，却有这么多孩子。

　　贝卡从厨房里拿出来一个濒临破碎的小镜子——塞西莉娅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的镜子，她自己房间里的梳妆镜是珐琅彩的，上面细细描绘了一对圆润可爱的丘比特，他们的脸蛋像鲜艳的红苹果，旁边装饰着羽毛、水仙和苏格兰玫瑰。

　　而现在，塞西莉娅透过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纹路观察自己，再也看不出什么贵族小姐的样子：被电焦的头发——那简直是一场神迹，或者像魔法一样，可惜不是什么带来好运的魔法；这乱发遮掩着满是灰尘的脸颊，根本看不清五官的样子和脸颊的轮廓。

　　除此之外，小镜子再也盛不下什么东西了。

　　贝卡有些尴尬，挠挠头，她的棕色头发也混乱得像个鸟巢，可是在塞西莉娅的对比下竟然显得还有一些整齐：“嘿，塞西莉娅，需要洗脸嘛？”

　　原来给她镜子是这个意思啊，塞西莉娅又努力看了眼镜子里灰扑扑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一次感谢贝卡的善良。

　　就搪瓷脸盆里的一点点清水，依然捏着金币的塞西莉娅艰难地用毛巾把脸和胳膊都擦干净，发现脸上也有一些细小的伤口。

　　贝卡拿来一个粗瓷小罐，这就是所谓的伤药，小罐里的白色膏体已经所剩无几，里面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

　　贝卡一边给塞西莉娅涂抹，一边闲聊着：“我以前从没在这条街见过你——天哪——你的皮肤可真好，要是留疤了多可惜，摸起来就像玫瑰花苞似的——当然，我也没摸过玫瑰花苞，但是看看玫瑰花苞的样子，我就能想象它的柔软。”

　　塞西莉娅垂头丧气：“我并不住在这个街区——实际上，我的妈妈抛弃了我，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贝卡眼睛睁大，红红的嘴唇撅起来：“你妈妈可真狠心，不过，我们都一样，我妈妈也抛弃了我。”

　　“感谢神，感谢玛丽拉妈妈——你没瞧出来嘛塞西莉娅，这里是个救济院。我、杰尼——那个讨人厌的家伙、还有外面那些小家伙，我们都是被爸爸妈妈抛弃的——或者是被他们的死亡抛弃，或者是被他们的贫穷抛弃。”

　　塞西莉娅一时语塞，这里居然是一个救济院？

　　虽然从这个布局来看这答案非常合理，但塞西莉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没见过这样寒酸的救济院。

　　道格拉斯家族每年都要向救济院捐款，塞西莉娅也曾随爷爷一起巡查救济院，虽然有很多孩子生活在一起，但那些被巡查的救济院还是显得整洁干净、适合生活。

　　而这里阴暗拥挤，尽管房子的主人很努力地保持着干净，但仍然掩饰不住左支右拙、捉襟见肘的贫穷。

　　这里并不像一个适宜成长的地方，每年汇报里得到大量捐助、建设保障良好的救济院宛如一个笑话。

　　在爷爷巡查救济院的队伍里，塞西莉娅永远走在最中心的位置——被身为长老院院长的爷爷牵着手，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高高昂着脑袋，像尊精美的雕塑，偶尔露出一个施舍的礼貌笑容。

　　那时候那群救济院里的小孩子——他们基本跟塞西莉娅年岁相差不大，他们齐声赞美着幸福的生活和善良的道格拉斯家族。

　　那些孩子因为长老院院长的莅临而打扮成整齐的样子，就像流水线上生产的娃娃——还是不怎么精美的那种，他们的语言一来二去也十分贫乏，塞西莉娅很快失去了兴趣，重新把头高高地扬起来，但是救济院院长依然眉开眼笑地哄着她，那些小孩子也依然围绕着她，像是想要得到神的怜爱的信徒。

　　而此刻，塞西莉娅在这狭小的救济院里，被一个以前绝不会注意到的救济院的孤女，温柔地照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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