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彦宗顺着我的眼睛看过去，只见帝姬素衣如雪，脸凝寒冰，在窈娘的扶持下缓缓走上端诚殿。杓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脸的诚惶诚恐、无可奈何。彦宗轻轻骂了一声“这个傻小子”，便待走上前去，我拉住他道：“你做甚么？”彦宗道：“不能让她来。她尚在病中，不可大喜大悲，否则于病情十分不利。今日之会，我本交代杓哥要瞒住她的。谁知这傻小子这么不中用！”我叹道：“怕是拦不住了。她已经上来了。”这时就听内眷丛中有人惊呼：“哎呀，乔娘娘晕过去了！”帝姬脚步一顿，似是要奔上前去，忽听典仪官朗声报道：“国相、太子到！”原来斡离不哥哥与粘罕哥哥已换好衣服，重回大殿之上。
　　斡离不哥哥一眼就看到了帝姬，他脸色微变，见众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皱了皱眉道：“兀术，请侧妃坐到这里来。”粘罕哥哥却似笑非笑地道：“看来帝姬今日是来共天伦之乐的，太子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就允她坐到家人之中又如何？此去间关万里，风霜苦寒，恐难再有今日欢会了。”斡离不哥哥不为所动，仍旧淡淡地道：“礼不可乱。兀术，还不快请侧妃过来坐。”我连忙答应，走到帝姬身边低声道：“帝姬，请吧。”她看了我一眼，满眼清泪，神色之中全是哀恳，语声微弱地道：“让我看母妃一眼，就一眼好吗？”我咬牙道：“不成！斡离不哥哥的话你没听见吗？你母妃没事的，快走吧！窈娘，”我厉声道：“你还愣着做甚么，快扶帝姬过去。这是国家大典，岂是儿戏之处？”窈娘被我吓得一哆嗦，忙搀起帝姬跟着我走上丹墀，一直来到斡离不哥哥身边。帝姬失魂落魄地坐在斡离不哥哥身侧，一双眼睛还在内眷丛中焦急地搜寻，忽一转眸，看见了咫尺之遥的父亲和兄长。她尚在病中，脸色本就苍白，这时神色就更加惨淡，双唇颤抖，泪盈于睫，只是仍然倔强地竭力忍住不让泪水滑落下来，然而这模样实在比放声痛哭更加让人觉得可怜。
　　这个插曲打乱了宴会原本的次序，过了好一会儿，典仪官才想起自己的职责，忙高声宣布：“斟酒，开宴！”太上皇仿佛接到军令的士兵一样，马上挺身站起，端起自己的酒杯，得体而恭敬地说：“今日得观盛礼，岂敢重劳国相、太子击球。”斡离不哥哥颔首为礼，举杯一饮而尽。粘罕哥哥却不喝酒，只笑吟吟地瞧着帝姬道：“侧妃怎么不饮酒？莫非嫌此公对侧妃不够恭敬？不如俺教他重新敬过侧妃？”帝姬惨白的脸上蓦然泛起两团暗红，本来低垂的目光倏地抬起，狠狠地瞪住粘罕哥哥，倒把他吓了一跳。斡离不哥哥轻声道：“她病体未愈，不能饮酒，某来代劳吧。”他说着话拿过帝姬的酒杯一饮而尽，向粘罕哥哥照一照杯，粘罕哥哥“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礼节性的客套叙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斡离不哥哥便开言道：“二公此番北迁，赵氏尽室皆行。”他指着殿下群臣道：“孙、何诸臣辅少主无状，误国有罪，皆令北行。张枢密、司马侍郎、秦中丞这数人孤忠耿耿，眷念故主，不愿留事新朝，某也不强人所难，即请他们扈从二公北行。某已嘱咐挞懒郎君对他们几位多加照顾。”太上皇诺诺连声，斡离不哥哥说一句，他就答一句“敢不如命”，仿佛除了这一句，他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得体的话了。我偷眼觑着帝姬，见她始终低着头，只睫毛簌簌抖动，却看不清脸上神色。又听斡离不哥哥问道：“大军即将北撤，二公等也将于旬日内上路。长途跋涉，衣服需要之物不可少。行装可曾打点？”这次却是赵宋官家自己回答：“前次接了大金皇帝圣谕，知晓北迁之事，某即以笔札附王时雍、徐秉哲，嘱于左藏库内支三千贯为某父子治装。不意徐、王以无钱见告，一文不名。因此行装之事尚未有着落。”
　　这王时雍、徐秉哲本为宋朝旧臣，如今却是大楚朝炙手可热的红人，今日之宴，做为大楚朝的代表也都高踞上位。斡离不哥哥目光一转，冷冷瞪视二人，毫不留情地开口斥道：“你二人也曾入侍宋朝，朝廷并不曾薄待你等，如何转背之间便忘了故主之恩？” 王时雍、徐秉哲被他这一瞪一骂吓得魂不附体，伏在座位上只是哆嗦。斡离不哥哥言罢，又回转来温和地指责太上父子：“如此负义之人，公等当初何故便以国家相付？可知今日之祸，乃是自取。”太上父子唯有低头诺诺，无言辩驳。这种场合粘罕哥哥本来最爱说话，而且定要抢过斡离不哥哥的话头，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才算完。今日他却甚是沉默，任由斡离不哥哥独自主持宴会。我见他目光闪烁，神情诡秘，分明是另有文章，只恨不能拉住他问个清楚。他听见斡离不哥哥斥骂徐、王二人，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要说任用小人，误国误家，此公犹胜少帝。”他指着太上皇，一脸的鄙夷：“当年若非公任用王黻、童贯等挑起边衅，破约败盟，得罪了我大金，怎有今日之祸？”我心中暗暗好笑，粘罕哥哥这分明是倒打一耙，破约败盟的自然是我大金，宋朝哪有这个胆子？只是今日成则为王，他要强词夺理难道谁还敢真和他理论不成？果然太上皇惶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文不对题地又答了一句：“敢不如命！”
　　斡离不哥哥想是不愿见他如此难堪，便拦住了粘罕哥哥责难太上皇的话头，温颜抚慰道：“往昔之事，因果爽然。今日恩怨已尽，休再提它。二公此去不免万里投荒，尚祈保重，乐天知命，图个安逸的晚年，庶几不负今日之会。”太上皇自然明白他话中回护之意，连声称谢。粘罕哥哥冷笑一声，嘀咕道：“果然是一家人，护得这样紧，我且看你能护到几时？”我就坐在他身畔，闻言便道：“粘罕哥哥，你说甚么？”粘罕哥哥一笑，快活地朝我眨眨眼道：“兀术，你等着看好戏吧！”他忽又转向太上皇，出其不意地道：“昨奉朝旨，二公在燕京稍留数日后，即去本朝发祥地附近的五国城居住，路途尤为遥远。且北地苦寒，女真人在那里也自禁受不住，何况南人？俺怜你年老体弱，长途跋涉，未免辛苦，特荐一人与你，一路侍奉照料，不知你意下如何？”他突然这样关心起太上皇来，显然与他一贯的态度不符，不要说太上皇本人，就是斡离不哥哥也是一脸疑惑之色，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得甚么药。太上皇一时难于判明他的真意，只好再来一个：“敢不如命！”这一声他说得很轻，除了感谢，还似乎有一点哀求之意，仿佛生怕粘罕哥哥搞出甚么让他难以下台的恶作剧，让他蒙受更加始料不及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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