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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3
谢七羽是被疼醒的。
能把耐痛力极强的他从昏睡中唤醒，那已经不是普通的痛感了。他难捱地动了动手指，整个上半身已经没有其他知觉，只有疼，钻心的疼。
他的心脏本来就不会跳了，但他此刻被疼的浑身出汗，皮肤滚烫，倒真像重新活成了人类，只不过是将死的那种。
他睁开眼睛，密闭的帐篷里，范希和艾莎一左一右看着他，前者神情凝重，后者面露不忍，谢七羽哑着嗓子笑了一声：
“干嘛，我真要死了吗？”
他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百年前他被范希从死人堆里救起，然后继续被战后疟疾折磨，将死未死之时，范希也是这样守着他。
他扯扯嘴角，刚准备说两句遗言，就被支着身子架了起来——原来他身后还有一人。
李啸威一只手臂揽着他，一只手里握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了半瓶淡蓝色的液体。谢七羽有些茫然地侧过脸，一时间更加分不清自己是被毒，还是被这个人的热量融化。
李啸威低声道，“忍一下。”
在范希的默许中，李啸威咬掉了木塞，没再说半句废话，利索地把液体倒在了谢七羽的伤口上。
腐烂的皮肉浮起白烟，谢七羽瞪大了眼，还没叫出声就被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嘴巴。他通红的眼睛溢出泪来，被疼到混沌的脑子已经分不清，李啸威是在救他还是在杀他？
谢七羽再次沉沉睡去的时候，天刚破晓。
擅长抹去踪迹，掩饰痕迹的人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好了。
楚歌在迷迷糊糊中醒来过一次，帐篷的门帘透着微弱的日光，李啸威背朝着他侧躺着，身体随呼吸有节奏地起伏。
他拉了拉毯子，再次合上眼睛。
-
六月五日上午十点，六人告别了天池。
楚歌端着艾莎的相机看昨夜拍下来的星轨，华美的银环挂在夜幕中央，无比壮观。他看了一会儿，目光又移到了前边谢七羽的背影上。
谢七羽“退烧”了。虽然不如往日那般活蹦乱跳，但从行动上来看完全无碍。从早上到现在，楚歌已经看到他喝掉三罐“可乐”了，此时他依旧捧着一罐，咕嘟咕嘟地喝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谢七羽回过头，对他不怀好意地一笑。
“可乐，要吗？”
见楚歌冷着脸无视他，谢七羽也不生气，舔舔嘴唇把头转了回去。
楚歌的注意力回到身侧的人身上。对方的背挺得很直，脚步也稳，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如既往地笃定，朦胧月色下展露的脆弱好像只存在于梦中。
他继而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这么算的话，他已经有了太多与这个人有关的梦境了。
“喂，蠢狼。”
李啸威回头，看见谢七羽脸庞上的红潮褪去，又恢复了血族应有的冷白色。他看他漂亮的眼睛里又亮起水光，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
谢七羽拽了一下他的包带，“唉你走慢点儿，我有话问你！”
他力气使得不小，李啸威整个肩膀往下一沉——看起来是恢复得不错。李啸威把背包往上掂了掂，脚步慢下半拍。
“干什么？”
“那个解药，是你答应了什么才换来的？”
谢七羽勾着嘴角，但眼中没有笑意。他认真地问过范希，但是得到的答案是沉默。然后仔细想想他就懂了：“所以这不是解药对吧？”
“秦锋要的东西不会是你随身携带的，所以那半瓶药水就只是定金。范希没告诉我，是因为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它。秦锋搞不定，范希搞不定，那一定是久远，稀有，独一无二的东西。”
谢七羽轻笑一声，“是什么？星象台？”
李啸威不说话，不过谢七羽从他的沉默中得知，他猜的八九不离十。“不说没关系，你就告诉我，如果拿不到解药，我还有多长时间？”
“……”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个时间比李啸威想象得要困难。明明是看不惯的异族，在宣告对方死刑之时，他居然也起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之下，居然还有愧疚……如果谢七羽不是冲在他前面，可能就挨不到这一下。
李啸威动了动唇，“不超过一个月。”
谢七羽轻飘飘地哦了一声。“那一个月之后呢？”
“……”
李啸威无法回答，因为秦锋没说。
不过他们都知道，在这种恨不得立刻把对方全族干掉的天敌面前，给以死亡作为终结，已经是仁慈的了。
接下来的一天半里，六人又穿过了东南边的落叶松林，走过河流，停驻于浅滩，一路上风和日丽，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按计划返程，楚歌和李啸威回到读月的时候已临近午夜。
孩子们都已睡着之时，旅者大梦初醒。
楚歌轻手轻脚走进阁楼，把行李箱丢在一边，脱下外套，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缓了半天，动都不想动。
这一趟一周的旅行，仿佛只过了三天，但又如连续行走了半个月般疲倦。
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他勉强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整理。电脑，笔记本，零零碎碎的车票……咣一声，李啸威送给他的夏栎匕首从夹层里掉在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淋过的关系，夏栎表面有些变色。奇怪的是刀鞘里边也是，利刃处有一道淡红色的印记。
楚歌拿湿巾擦了几遍，可这红已然渗进了木头里，再也无法去除。
刀柄上的绿水晶在台灯下闪着幽幽的光，楚歌想起什么，摘下来脖子上系着的紫水晶挂坠，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
所以这只是巧合吗？
都是他生日当天收到的礼物，又有着同样的特质，而且……不止这两样。楚歌打开抽屉，一个他没有碰过的锦囊静静地躺在角落。
王珊给予他的潘多拉魔盒，也会是同样嵌着水晶的东西吗？
楚歌好奇了两月，没有等来“需要用到它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或许就是现在？
这是比他原先预计的要随便得多的举动：事先没有细想，毫无仪式感，但又仿佛是注定中的那样——楚歌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伸手解开了绑带，将锦囊里的东西倒在手心。
月牙形，光滑如玉，饱满坚硬，内有横向血痕。
那是一颗狼牙。
邻近的房间里，李啸威已经平躺在床上。
无意夜行，他是真的失眠。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人的脸，欲言又止的楚歌，似笑非笑的范希，满不在乎的谢七羽……还有秦锋。
“我要狼牙。”
秦锋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
“我要能杀死千年吸血鬼的，初代狼王的牙。”
-
六月九日学校复课，楚歌迎来了这学期最后的忙碌期，基本上每天的课余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
与之相反的是三年级，课业已经结束，毕业典礼在月中举行，大部分毕业生都拿到了后续offer，社会实践调研之后，公寓楼已经搬空了一半。
楚歌已经有一周没有见过范希了，连同谢七羽和艾莎一起。这三人是走到哪里都很抓眼的存在，但当他们消失了，与其没有羁绊的人们也不会觉得这座学院少了什么。
一切运转如初，楚歌抱着厚重的课本在花园驻足，发现蔷薇开得更盛了。
可是他得到过玫瑰的赤红，就觉得这蔷薇的桃粉有些无味。
毕业典礼前一天晚上，楚歌接到了范希的电话。
他手机常年静音，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刚好在拿手机看时间，然后就看到那个名字毫无征兆地于屏幕上亮起。
一声裹在风声里的“喂？”，让他顿了半天。
这是不是他又在教他，“喜欢”是什么感觉了？
“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没有。”
听筒那边响起了脚步声。对方应该走在一条较为安静的街上，眼前出现路灯落在他肩头的画面，他听见他在耳边说，“你在做什么？”
楚歌望了眼电脑屏幕上的调研报告，坦然道，“写报告。”
“抱歉，还真是都丢给你了，我最近有点事情。”
“没事。”
“离deadline还有一段时间，别熬太晚。”
“好。”
“那，晚安。”
“晚安。”
简短的问候，恰到好处的时间，通话本身可以被当作一种极其私密的接触，特别是在两边都很安静的背景下，贴在耳边的声音可以伪造出对方就在身边的错觉。
“喜欢”原来是这么复杂的过程。
楚歌没有经验，可也没有顾虑，它只是恰好地发生，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他注定要被他吸引，因他改变心跳速率和呼吸节奏。
可就算对方已经足够青睐他，他也无法做出漂亮的回应。
这样就可以满足了吗？
好像还是不甘心更多。
楚歌不知道听筒那头的声音此刻是真的离他很近。看着阁楼的灯熄灭，范希往前迈了两步，越过地上粉笔画的涂鸦。
他的鞋尖蹭过白垩粉开出的花，轻缓地朝楼里走去。
一楼值班室的灯亮着，男人抱着结实的手臂靠在椅子上，工装裤包裹的长腿伸直，军靴翘在桌前。察觉到动静，他的腮帮动了动，眼睛睁开，直直地盯着不请自来的夜行者。
夜行者敲了一下玻璃，声音优雅，犹如孩子们睡梦里的王子。
“秦先生，晚上好。”
虽然秦五离开秦安岭已经十几年了，但只要是狼，应该没有会对吸血鬼笑脸相迎的。
男人绷着一张脸，开门见山：“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恕我们帮不上忙。”
“不是那件事。”范希轻声道，“我是想……”
想请你转告王珊，我将于本周末拜访她。
他亲自来打招呼，诚意十足，但话说一半就停住了，因为第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吴禹崇。
读月的院长从楼上慢慢走下来，他推了推眼镜，走到范希跟前，不卑不亢地朝他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而我们都已经开始老了。”
范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大家都是演技不错的成年人，他伸出了那只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停顿在了半空。
吴禹崇顿了一下，换了一只手与他相握。
“如果可以的话，有事情我们还是在会上聊吧。”吴禹崇语调温和，但直截了当：“请您不要再踏入这里，这有悖契约。”
范希凝视着他，看他脸上的皱纹，看他镜片背后清明的眼，看他被孩子们绣上字母的睡衣。Dear Father. 那是读月的孩子们对他的称呼。
他最终后退了两步表示让步，一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
毕业典礼是在操场上举行的。
满目气球和彩带，家长们正装出席，另两个年级也放了半天假，不少人聚在一起合影。楚歌去餐厅买了块漂亮的水果蛋糕包好，然后晃去操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纪瑾瑜。
纪瑾瑜收下了蛋糕，朝他明艳地一笑。但没等她说什么，她的目光移到了楚歌身侧，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一捧栀子花递向了她。
“毕业快乐。”
这下这道声音是真的来自身边。范希出现在他们眼前，一身便装，额角渗出薄薄的汗，棕绿色的双眸在晴阳下显得更浅。
“谢谢。”纪瑾瑜接过了花。“我应该回你一句吗？”
“不用，我延毕了。”
“‘毕业快乐。’”他又重复一遍，“ 这句是代艾莎跟你说的。”
范希说完转向楚歌，“邮件我看了。报告很完美，没有要改的，直接交吧。回头请你吃饭。”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聊。”
在周围蠢蠢欲动想来求合影的姑娘们围上来之前，他快速告别，一来一回不过两分钟。纪瑾瑜挑了挑眉，心说你就是特地来送束花吗？
再看身边目光闪烁的人就知道了。
想想也知道不是，你是为了见他。
而她却在楚歌的眼中捕捉到了……懊恼？
“怎么了？”
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楚歌抿了下嘴唇，摇了摇头。
不是范希不想多待，而是倒计时已经开始，时间不多了。
学校里到处都是人，他只能用人类的步行速度走向校门，刚走出操场就在体育馆门口迎面碰到熟面孔。
视线相交的那一瞬，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下。
周围来往的人不由地对这样的组合侧目：李啸威径直走到了范希面前，两人无声地对峙。
是李啸威先开了口。他压低声音问他：“找到了吗？”
“没有。”
“那他？”
“我让人盯着了，不会惹事，不劳关心。”
说完他就走了，看上去真是不想多待一秒。
……
「吸血鬼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
传说里始祖是神明遗弃的孩子，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也可能是受到巫师诅咒而变异的人类。狼人也是如此，他们可能是进化的狼，也可能是人类的变种，
或许他们就是这么存在着的，作为血族的天敌，作为自然平衡的选择。
吸血鬼，狼人，人类，三面各有交叉，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各自细分下的好战派，中立派，保守派也围成三角，三角和三角重叠在一起随着时间滚动，变成万花筒，窥见了生命最诡谲多变的可能性。
如今保守派隐于人市，好战派牵扯已久，中立阵营在中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但不知道哪一步棋再多走一下，一切就会坍塌重组。重组后又是新的秩序，然后一切周而复始。
如此看来，生命的本质不尽相同，但也永远相通。」
花园中央，毕业季的喧闹隔绝在草木外，楚歌坐在喷泉边看那本记载着异族见闻的牛皮书。这段话是由黑色的钢笔字写的，落款是字母J和一个二十年前的日期。
他翻过这页，笔者还有一篇关于“第一任狼王和吸血鬼始祖”的记载紧随其后。
「血族始祖作为千年吸血鬼，可能已经不具备其他吸血鬼所有的弱点。但他并不是不能被杀死的——用初代狼王的狼牙可以。
这看上去是个偏向一边的制约，但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是初代狼王，血族始祖和当时的巫师之首共同决定的。
那就是最初的秩序。
强者之间的博弈，并不是永远只充满血腥。但那具体是什么样的故事，可能只有各族最核心的后裔，或者……只有始祖自己知道了。
能有所闻，已不胜感激。特此记录，以告知看到这段话的你。」
初代狼王的狼牙……
楚歌把手伸进口袋，一颗狼牙顶着他的手心。
为什么王珊会给他狼牙呢？普通的狼牙，可以做什么吗。还是说，难道它就是——
“楚歌。”
太阳快要落山，李啸威抱着颗篮球出现在小路的尽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包括他臂弯里的那颗篮球。
楚歌抬起头，乍一看那火红的霞光，竟然联想到了格外狰狞的画面——尖尖的狼爪，狼牙，滴血的毛发，还有一颗……与肢体分离的头颅。
李啸威面露疑惑。“怎么了？”
“……”
楚歌合上书，起身同他一起走出花园。
落日余晖给学校里的雕塑罩上一层昏黄的茧，他们穿过校门口堆积的人群，无数次见到那座捧着校徽的天使雕塑，可楚歌始终没有感受到归属于这里的荣耀感。
“让我来这里真是，没有意义。”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李啸威说，“你以后想做什么？”
楚歌不语。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长大了想当医生。现在呢？”
“不了吧。”
“为什么？”
“现在的我不行。”楚歌喃喃，“心静不下来。”
“你……”
李啸威欲言又止。
楚歌等着他的后文，目光平静如水，水中的黑，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那颗名为真相的石子落入其中，是会立刻没入其中不见声响，还是掀起一阵海啸呢？李啸威不知道怎么说。
他该如何告诉楚歌，其实你从一出生开始就被很多人注视着，你的周围甚至没有一个普通人类，所有人都是因为一纸契约来到你身边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前世恋人是个强得过分的吸血鬼统领？而他明明是想护你周全，让你过自由的人生，但他们好像还是搞砸了。
李啸威说不出口。
楚歌望向他，“怎么了？”
“你先回去吧，我晚上有点事。”
李啸威把那些荒唐都咽了回去。他脚步一顿，转而往太阳西沉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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