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白放鹤叫李炎重新安排好那些人，说是今夜先让他们休息，明日再谈这些事情。至于白家内部，则连夜审查。
　　叶清朗走回自己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明明疲倦不已，却怎么也睡不着。想了一会儿白家以后，满脑子被沈云开塞满，他像个猴子似的窜上窜下，时刻都不消停。临走时那个不怀好意的笑在叶清朗眼前越放越大，丝毫也藏不住的戾气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以前沈云开要杀他的那个夜晚。
　　“我只收这个。”
　　绝不可能！叶清朗第一反应便是这个，然后放纵这个反应游遍脑海，对，不可能，他妄想。等它掌控一切情绪，怒气的种子又慢慢发芽，名为无奈的藤蔓也与之交缠，两相成长，也不知道结出了叫什么玩意儿的果。
　　就这样迷迷糊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等他混乱一夜之后天就亮了。
　　叶清朗走进大厅时，里面已经来了一些人，他听到有人在说：“这个人还真是太无耻了，只可惜我们没能早点发现，害得白大侠受了这么久的苦。”
　　白放鹤摇摇头：“陈兄弟莫要这么说。”他已经能清晰地吐出字，只是因喉咙受损现在不得不放慢速度，他抬头瞧见叶清朗，赶紧招呼道，“叶少侠。”
　　旁人也知道是这个小子救了白放鹤，如今再看去，这人不但年轻有为，还气质不凡，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多了几分赞赏。
　　“还真是多亏了这位小兄弟。”
　　“是啊，我昨天看他长剑在手，身手不凡，实在是武林之福啊。”
　　叶清朗觉得受之有愧，向众人抱拳：“除奸卫道是清朗分内之事，各位谬赞了。”
　　“小兄弟还真谦虚。”
　　白放鹤坐在轮椅上，看起来仍然虚弱，只是比以前多了一股活气，李炎不愿瞧见他这模样，却又忍不住把视线落在他身上，每每入眼，都要为自己太弱而悔恨一番，从而对千面的仇恨是愈来愈深。
　　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有人问道：“白大侠，冒牌货到底是谁啊？”
　　白放鹤轻叹一声：“是当初我在柳州救的一个人，当时他说自己叫易千，得罪影教遭其追杀，无路可去，我见他可怜便……后来与他多次交谈，竟被他花言巧语骗得引他为知己，说起来还是我识人不清啊。”
　　“易千？江湖上也没听过这个名号，能假冒这么久又不似寻常之辈，他用的不会是化名吧？”
　　“这是很有可能的。”
　　“是千面。”沈云开缓缓走了进来，一解众人疑惑。
　　有人低声细语：“又是他，他怎么又来了？”
　　有人惊讶万分：“千面？不是杨纵旁边那个千面吧！？”
　　“沈影主救了我，是我请他来的。”白放鹤微微颔首。
　　什么？旁人皆是一惊。
　　沈云开看了他一眼，忽略他人视线，把手上东西朝李炎一抛，众人这才发现那是扶义刀。
　　李炎赶紧把刀递给白放鹤，白放鹤不可置信地摸了上去：“我的扶义刀？”他还以为那人跑了，刀也会丢掉，他抬头望向沈云开，“沈影主怎么会拿到它？”
　　他不知道，叶清朗却猜到了，那这是不是也说明……
　　沈云开：“我手下抢回来的，只不过叫冒牌货给逃了。”
　　哦，秦一舟没抓到人，叶清朗想着想着便感觉到有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似的，等他去看沈云开，沈云开却早就移开目光，叫叶清朗一阵奇怪。
　　“喂，你们那边可以住嘴了吗，我说的就是那个千面。”沈云开一转头，那边收到凉似秋风的一眼赶紧收了声。
　　白放鹤：“难怪，千面是前任影主面前的红人，尤其擅长易容假装，他习惯观察各人特点，特别是自己的猎物，这样一来不仅可以重现面貌，还能模仿举止，很难被识别。”
　　红人？好像也就那样。沈云开心道。
　　“那他当时说被影教追杀也是乱编的？难道他早就有了对白大侠下手的想法，下圈套让白大侠钻？”
　　沈云开瞥了一眼问问题的陌生少年：“不，这是真事。”
　　少年双手环在胸前，右手顶着下巴，闻言暗暗思索去了。
　　吴参年的昨日狂言碍于情况有变已经被他暂时抛至脑后，但他依旧与沈云开不和：“到底是你影教中人，你怎么证明这与你没有关系？”
　　“我为何要证明给你看？”言外之意爱信就信，爱污蔑去污蔑，与他无关。
　　白放鹤看着沈云开：“十年前，沈影主年纪尚小，这事他应该是不知情的。”
　　吴参年大概得了见着沈云开就想骂的病，出口太快没经大脑，听了白放鹤的话自觉无理，此刻也噤声了。
　　“白大侠可别瞎相信人，我想想，”他微微仰头，眯了眯眼，随即垂眼看白放鹤，“那时候我好像已经坐上了影主的位置。”
　　……
　　大厅一片寂静。
　　叶清朗不由重新去看沈云开，他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寓意不明的浅笑，明明身处白昼，却给人来自暗夜走在深渊之中的感觉。那不是戏言，他说的是真的。
　　许久之后，白放鹤才道：“后生可畏。”他顿了片刻，“杨纵是你的……”他欲言又止，意思已达。
　　沈云开：“怎么，白大侠这是要调查我？”
　　“不，纯粹是好奇，沈影主不想多说便罢了。”
　　沈云开果真没再说话。
　　十三四……还有人沉浸在这个数字范围里久久不能清醒。
　　“白大侠，千面伪装有十年之久，那五年前的李家之事，是否也另有隐情？”叶清朗重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走，“还有如今各派弟子失踪，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除了上水村惨案，这是叶清朗最关心的两件事，不，也许屠村千面也有参与。那个坟前抛纸条指破沈云开身份的人，难道也是他设计的？彼时沉在痛苦之中不曾细想，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一些东西呢？手持弯刀的人他遇见过两次，他仔细看了，这回白放鹤带来的人没有拿弯刀的，到底真的是影教还是别的什么人？
　　白放鹤听千面对自己说过李家，那时他被关在密室，被迫地听千面炫耀他所做的一切。
　　“我替你把李家给灭了，啊，不，是替我自己，哈哈哈，许齐二家没他们那么不识抬举，暂时先留着，我要让白家站在不可逾越的高位，让天下人来敬我重我，哈哈哈哈哈。”
　　白放鹤脸上很严肃：“嗯，他曾经说过李家是被他所害。”
　　大家对于此事已然是心知肚明，此刻的证实并没掀起多少惊讶，反而让众人哀哀沉思。
　　无安上前两步，双手合十，微微弯腰：“阿弥陀佛，贫僧无安，原名祁之遥，不知白大侠可否容我说几句。”
　　“祁之遥？你是……祁之遥？”白放鹤都稍显惊讶，更何况别的什么人。
　　叶清朗记得无安，他朝他身边看了看，没见着那位像极余音，叫觉心的小和尚。祁之遥又是什么人？他正疑惑，背后就有人议论：“他还没死啊，当年恶满天下被仇家追杀，有人说看见他陈尸荒野，没想到躲进了少林寺。”
　　“可不是，这都是上一代江湖的事了，照理说他应该避着江湖走啊，怎么反而自报家门了？”
　　“难道他还怕什么人不成？以前可只有天下人怕他的份。正因为他到处惹事，进这家偷偷秘籍，去那家下下战书，肆意任性，胆大妄为，目中无人，才会有人联合起来追杀他。”
　　寥寥几语至少让叶清朗略有了解。
　　自他被凌峰夫妇救起讲到李家遭难，总共也花不了多少时候，局外人听着这些旧事，想起李家繁华一朝落败，不禁唏嘘。
　　凌峰夫妇善良却不小心救下恶人且因此无辜丧命，恶人能心怀愧疚将其子抚养成人，其子又怨世道不公成为世家灭门凶手……叶清朗有点儿迷茫，这些人和事仿佛因果循环，又仿佛云中雾里模糊不清。他在正邪之道的十字路口徘徊难行，正邪不两立、邪不胜正、正是天道是人心所向，那到底谁才是正，谁才是邪，怎么是正，怎么又是邪。
　　凌峰夫妇是他所谓的正，可两人落得个身死家破的下场；祁之遥是他所谓的邪，可他却抚养了凌天河与觉心，还在白家无所隐瞒地道出旧事；凌天河有一对善良的父母，他合该是叶清朗所认为的正，可他却利用妻子伙同他人灭人满门；千面伪装成白放鹤，是正的假象下包裹着邪；沈云开……他又是正是邪？还是说这世上本没正邪之道，说的人多了，自就有了？
　　人群正在讨论千面去向，他们认为只要找到他，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有冤债才能彻底偿还。
　　沈云开：“你们不觉得冥宗太过平静了么？”
　　白放鹤疑惑地看过去：“沈影主的意思是？”
　　“前段日子死在贵府白大公子房中的壮汉，诸位还记得吧，那确实是我手下杀的。”沈云开的视线轻轻扫过人群，把每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轻笑一声，“你们这是要找我算账吗？”想到自己的身份确实让人无法信任，他也不就此多说，“我手下人撞见过，壮汉整日在城西某荒宅鬼鬼祟祟，干的似乎是送饭的活，里面无人居住，谁需要送饭呢？”
　　白放鹤立马反应过来：“你说的可是方园？”
　　沈云开点头：“好像是叫这个玩意儿。”
　　白放鹤懊恼地拍了一下腿：“城西村落多，难民也多，方园是我很久以前买来准备用作施粥发粮处所的地方，也曾告诉过千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沈影主，你的意思是那里关着失踪的弟子们？”
　　沈云开不置可否，白放鹤：“李炎，你快带人去查！”
　　沈云开：“壮汉都死了，人早就转移了。”
　　白放鹤：“还是得查，说不定有意外线索。”他迟疑一会儿，“沈影主，冥宗最近可有什么动静？”他直觉如果他们有动静，别人可能不知道，沈云开一定清楚。
　　沈云开思索一阵，好笑道：“白大侠你当我是什么人呢？”
　　白放鹤也跟着默了片刻，盯着沈云开的眼睛：“沈影主，你不在乎的对吧？”
　　沈云开挑挑眉：“夜玄失踪，冥宗有人觊觎主位。”
　　冥宗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高位有能力者居之，且随时有被拉下来的风险，无谈忠心，只论成败，手持冥令则统领全宗，冥令被抢则被众人弃如敝履。
　　人陆陆续续离开，白放鹤还十分虚弱，也回房休息去了，偌大的厅中只剩沈云开叶清朗二人，谁也没动脚步，也没相视看一眼，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沉默。
　　还是叶清朗先转动眼珠子：“你怎么不早说？”当初壮汉一死，他就知道，如果那时他能救众弟子，或者将此告诉自己……叶清朗及时打断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沈云开看过去，与之四目相对：“你又怪我啊？”他想，叶清朗怎么总是这样的语气。
　　叶清朗被他一噎：“如果你能早点说……”
　　沈云开笑：“救他们于我有何好处？”
　　叶清朗皱眉：“行正义之事，为武林分忧，你总追求好处做什么？”
　　沈云开慢慢走近他：“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天真的人。”
　　“你什么意思？”叶清朗放大了声音，明显是生气了。
　　“我呢，和你这样的人不同，你善良伟大，你可以无私奉献，我却要衡量衡量最后能拿到什么好处才会动手。”
　　他靠得极近，叶清朗沉着脸没后退，沈云开伸手抚上叶清朗的半张脸，手指在他唇上来回摩挲，苍白嘴唇这才泛了几丝健康的红色。
　　随后沈云开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这动作仿佛定身魔咒，让他一动不动，紧接着嘴角被落下一个轻吻，不等他反应过来，沈云开又迅速放开了他，笑了笑：“就像这样，能拿到这种好处，我才会去救白放鹤，当然，这是万万不够的。要是我像你这么天真，善心跟不要钱一样拱手送人，恐怕早就白骨一堆不知身死何处了，到时候，你从哪儿认识我去？你又怎么会有怪我的机会？”
　　叶清朗面色渐冷，深深呼吸了一下：“你不在乎什么？”
　　沈云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这与你没关系吧，叶公子。”他转身向外面走去，“回头见，那个好处你先给我留着。”
　　叶清朗：“滚。”他拿着随手从怀中掏出来的物品往沈云开的方向一丢。
　　沈云开被他砸中背，身形一顿，然后头也没回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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