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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一三’案发生之后,霍全胜提议敖在田去邻市的军区疗养院休养一段。敖在田与军方渊源极深,他自己就是军二代,通信这一行最早是由军区直接管理,即便现在已经分割开,龙星这么多年承接过的军工项目也数不胜数。敖在田这个人,在事业上具有非凡的前瞻性,在生活上却很‘落后’,从不会为了消闲而上网,习惯看报纸。一旦住进高墙大院的军区,霍全胜就可以过滤掉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白宝宝的死讯。
可敖跃鳞过生日,敖在田是一定要回来的。
敖在田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儿,聪明漂亮懂事,可惜十几岁就夭折了,这么多年,他儿子不少,女儿就只白宝宝一个,还是最倔最别扭的那个,可越是这样,就越得敖在田的心。霍全胜知道,白宝宝在敖在田心里的分量比齐凯重,所以一直瞒着他。可刚一到家,这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不少人都等在西楼为敖在田接风。何开诚知道敖在田最烦上医院,让何平带着医生护士上门来。两个在卧室准备仪器的年轻护士把白宝宝的惨死当八卦聊,被坚持不用人扶、一个人拄拐上楼的敖在田听了个正着。老头儿高压当时就飚过180,还在上升,那只一直没完全恢复的右手开始剧烈抖动,这感觉跟上次小中风之前极为相似,他惊恐地想抓住什么,抓到手边一份新的早报。报纸正朝上的一面印着醒目的标题:‘火海余烬,记红光电池厂那些无法超度的冤魂’。
目光所过之处,一排大字顺次点燃,霎时烧成一片火海,梁木轰然倒塌,哭喊声、踩踏声、咒骂声……关不住了,脆弱的血管壁再也关不住那些无法超度的囚徒。
敖在田就这样当着众人不省人事。
梁昌泰爆发了,新仇旧怨,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当着何开诚把何平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当他的目光也扫到那份报纸,骂声戛然而止,肝区又开始发疼……重新释放的愤怒变本加厉,他把报纸撕成几块:“谁把这些陈年烂账又翻出来?!找刘律师告他,一定告到这家报社倒闭!”
念慈医院正在翻修,新的蓝图就贴在院长办公室的墙上,看起来更加专业、高端,把人送到这里,李归雁的心渐渐落了实。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叮一声,收到一条短信,屏幕慢慢显出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会在你的家门口为我做一副柳树棺材,在你的房间号召我的灵魂’,短短十几个字,她呆呆看了几分钟,犹豫一下回拨这个号码。
关机,一直是关机。
住院部的装修是愉悦的居家风,明快的颜色跳脱出了童趣。李归雁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原木长椅上,静成一张照片,倏忽飘出敖跃鳞刻意压制的记忆。他小时候,李归雁每天都亲自接儿子下幼儿园,而他放了学总要在标本室、图书室之间钻来钻去。李归雁就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只等到再没有其他牵着孩子的家长身影……
敖跃鳞在她跟前停下。
李归雁赶紧拔出沉陷在记忆中的自己,劝他:“别太担心,医生说了,中风……也不是完全不能治愈的,你爸爸的情况算是比较轻的。”
敖跃鳞:“你……你也别太担心。”
李归雁太久、太久没有听到他说这种关切的话了,她不愿儿子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忙别过脸去。
敖跃鳞:“怎么了?”
流泪这件事,总是与意志相悖,李归雁干脆正视他,抹了一下眼角:“跃鳞你知道么,再有十几个小时,妈妈就要生你了,二十八年前,就是在这里,真疼阿。”
敖跃鳞:“我知道。”
李归雁:“你爸爸要留院观察,明天……你有什么安排么?”
敖跃鳞:“是,有安排。”
李归雁:“是跟小柏一起么?你请他一道来,妈给你们做好吃的,给你过生日,好么?”
敖跃鳞:“明天……再说吧。”
李归雁:“跃鳞……你其实,还是不愿意过生日,对么?”
敖跃鳞想起柏凼说过的‘母在不庆生、父在不留须’,低声说:“我永远都不想过生日,也不想留胡子。”
关于胡子,李归雁没听懂,或者干脆没听见,她的心被他前一句绊住了,她过不去那个坎儿,她想,他也还是过不去。
回到家,敖跃鳞打开一格装满收纳盒的书柜,那里都是他小时候的东西。有一个盒子里整齐地摞着一打卡片,各种各样的贺卡,新年的、生日的……最下面是没用过的空白卡。他挑出一张生日卡打开,用钢笔端正地写下:海把分开的陆地又连起来,妈,生日快乐。
生日卡和那张房产证被装进一个信封。敖跃鳞穿过走廊来到敖在田的卧室,见房里空着,就走到床边掀起李归雁那边的枕头,把信封放在枕头下。这是他家里的习惯,从小,家人会将生日卡提前一天藏在小寿星的枕头底下,把礼物另外藏在有意思的地方,给他一个惊喜。明天,他也要给他妈一个惊喜。
第二天一早——其实还算凌晨,敖跃鳞被手机吵醒。电话号码陌生,又在这个时间打来,他慎重地接起来。电话那边不停地说话,他听了一阵,只说了句:“我马上就过去。”
天还没亮,但已经是他的生日,他昨晚睡前忍着没掀枕头,现在把枕头掀开——枕头下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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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奔涌到这里,满怀敬畏放缓脚步,淀下一生泥污,清清白白投身入海。如果忽略发展速度,夜郎镇是一个好地方,面朝鲸海湾、背依夜郎山,没有被旅游业开发过,保持着最自然的风光和淳朴的人情。
李归雁曾经在镇里买了一个小院作画室,年轻的时候,她喜欢到这里来采风写生。已经十六年没有来过,家里的佣人偶尔过来清扫,所以屋里仍然是干净的。李归雁坐在长藤椅上,厨房的砂锅烧开了,排气孔嗤嗤地冒出白汽,她起身关小火,改成文火慢炖,又坐了下来。
老座钟嘎达嘎达地摆着,当地响了一声,又连响十一声。正午阳光充沛,窗外晃过一个影子,李归雁稍微移动目光,发现原来是一只雪白的小海燕在窗外徘徊,飞得这么低,要变天了吧。
她又走进厨房,系了围裙,展开案板,将发好的面团擀成一个圆饼,用一把小剪子将饼一圈圈剪开,成为一根不断的长面条。锅里的水烧开了,她将这长寿面放进锅,然后回到小厅,仍坐在藤椅上。大概是起的早了,她感到有些疲惫,靠向椅背,闭上眼,将想说的话又在心里复述了一遍:
跃鳞,我知道你痛恨这个地方,可佛说‘不覆藏’,我虽然没有勇气在所有人前发露,但不应该对我唯一的儿子隐瞒。不回到污秽的地方,就永远没法把它洗干净……
她的心里越来越静,眼睛越来越沉。
煮面的水扑出小锅,浇灭小煤炉子的火。砂锅里的汤也钝干了,锅底烤出了爆裂的声音。
李归雁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可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气味……
“一氧化碳是没有气味的。”
那是卢昶的声音。李归雁闭着眼,却看到了那张四四方方戴着眼镜的脸。
“卢昶,是你么?你来……接我的?”
“我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
“不,卢昶,别为我做那些傻事,别去害人。”
“不然她会先害你!她是敖在田的情妇,公司里人人都知道。不止她,敖在田不止一个情妇。”
“不要对我说这些,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那你到底在乎什么?你不在乎他的钱,也不在乎他的人,为什么要嫁给他?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敖在田!”
……
时空交叠,重度昏迷的人已经分不清是真还是幻,是生还是死……
敖跃鳞见了该见的人,办完事,急忙赶回馥海。这个小区可以俯瞰馥江入鲸海,景观壮阔,冬暖夏凉,房价也非常贵。敖跃鳞打算买房的时候,仅能全款支付一间百平米的公寓。李归雁并没有来,他坐在客厅里等到十二点多,门铃终于响起,他充满期待地开门,是蛋糕店送蛋糕来。
他闷闷坐着,忽然觉得一个影子掠过,抬起头——是一只白色的小海燕从这间公寓的窗外飞过,竟轻灵地打了个盘旋,又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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