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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污
故而,二夫人如此一问,恰好为太夫人送上一个契机。
她收回落在郦阳身上的目光,含笑道:“没呢,你姨母想让咱们帮阿恒寻个良家。”
赵氏的眼力见儿,整座郦府无人能敌,太夫人那一眼,她瞧得真真的。
稍稍思量过后,她以开玩笑的口吻,打趣道:“我打量咱们八郎便极好,虽说小阿恒一岁,倒也不挡什么。”
“三叔母您说什么呢。”郦瑄甚不满赵氏的随口就来,急哼哼嚷道,“阿恒才到咱们家来,您就如此这般,咱们女孩儿面子薄,不兴您这么让人难堪的。”
“瑄儿——”太夫人嗔她一眼,责怪道,“不许如此同你三叔母说话。”
郦瑄抿抿唇,对赵氏行礼赔罪,“对不住,三叔母,瑄儿知错了。”
赵氏大咧咧地笑了笑,说无妨无妨,“也是我心直口快,只顾说,忘了顾忌一下女儿家的薄面皮。”
郦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扯扯身边的探微,又对太夫人行了个礼,“祖母,若无其他吩咐,咱们便先回去了。”
太夫人笑着点点郦瑄,对众人道:“瞧瞧,阿恒都未说什么,她倒羞得待不住了。”
说罢,摆摆手,“去吧去吧。”
眼看她们下了台矶,越走越远,郦阳脸上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他咧嘴笑起来,欢实地问赵氏,“三伯母当真觉得,我与阿恒般配?”
赵氏先睇了眼太夫人,又笑道:“瞧你这孩子问的,我瞧着般配与否有何关系。关键得你祖父母、你爷娘瞧得上这门亲事。”
郦阳闻言,眼巴巴地望向上首的太夫人,嗫喏道:“祖母……”
“瞧你这点儿出息!”太夫人一璧嗔怪着郦阳,一璧扫了眼郦隐,见他垂着眼捷,仿佛游离于三界之外,心里着实不落忍,但一想到如此这般,都是为他好,便也不再犹豫。
“婚姻大事,只祖母一人说了也不算啊。”她温煦地笑,“还得问问阿恒和全州那边的意思,是不是?”
“诶是是是……”郦阳一叠声地应道。
太夫人即松口,那这事不说十拿九稳,也八九不离十。郦阳顿时感觉,淤堵于胸口几日的憋闷,在这一刻倏然消散。
只是回想方才阿恒眉眼低垂,无情无绪的模样......
略一思忖,郦阳又对太夫人说:“祖母,可否缓些时候,再询问姨祖母?孙儿想,先与阿恒接触一下,看看她的意思。婚姻之事,虽说是奉父母之命,但我更希望嫁于我,阿恒是欢喜的,就像六兄与六嫂。”
“好好好。”太夫人说,“难得咱们八郎如此有心,阿恒是有福气的。”
郦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偏头冲郦隐挤挤眼,原想向五兄传递一下自己的欣喜,但五兄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思考什么,并未看到他满溢的喜悦。
..
众人都已散去,唯独郦隐,仍旧木雕泥塑一般,端坐于紫檀方凳上。
太夫人坐于上首,目光灼灼地凝视他良久,他始终毫无察觉一般。
“大家都散了,你无事可做么,还坐这儿做什么?”太夫人忍不住出声,唤回他的魂。
他缓缓抬眼,春山煦风般笑了笑,“我想陪祖母坐会儿。”
太夫人的心里涌起酸楚,她温笑着招招手,“到祖母跟前来。”
郦隐起身,走到太夫人身边,像小时候那样矮下身子,坐上脚踏。
太夫人抚抚他的发顶,温声问:“是有什么心事吗?能否与祖母说说。”
郦隐说没有,“就是想在祖母这儿待会儿。”
太夫人偏头,揩去眼角不受约束的泪,缓了缓,和声道:“你瞧,咱们小八也长大了,都有意中人了。”
郦隐没吭声,歪了歪身子,脑袋靠上太夫人的膝头。
“你还记得吗,你九岁、他四岁那年吧,你与舒尚书家的九郎打架。那孩子生得高大,又年长你两岁,你被他骑在身上打,小八急了眼,逮着他的肩膀就咬。不想,被他一巴掌呼出去,嗑掉半颗门牙。幸好后来换牙,否则现在的小八就是大豁牙喽。”
郦隐自然记得,当时小八一嘴的血,吓得舒九郎屁滚尿流。
后来回府,郦隐因为打架被罚跪祠堂,夜里小六带着小八偷偷溜去找他,两人一个手里抱着衾被,一个抱着一篮吃食。
那一夜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他们兄弟三人裹着一床被子,坐在祠堂的屋檐下看了半夜雪。
“兄弟之间合该相互扶持,你们能兄友弟恭,是我和你祖父的福气。小八不如你有天份,这孩子率直,日后少不了跌跟头,届时你这个做兄长的,万万要帮扶他一把。”
郦隐说会的,“祖母您放心。”
“你是好孩子,素来仁义。若阿恒和小八真成了,你们也算亲上加亲,多看顾着弟弟妹妹些,阿恒幸福了,你母亲和蔺家舅父、舅母九泉下也安心。你说,是不是?”
郦隐说是,“我自然希望阿恒一生安康无忧。”
“会的会的。”太夫人说,“小八是个有心人,阿恒跟了他,福气也跟着来了。”
郦隐安静着,没应声。
两两沉默良久,良久,久到太夫人的腿都麻了,她才整理完情绪,又说道:“光顾着说小八了,都忘了说说你。”
说着,拧住郦隐的耳朵,“你着实不像话。让你回去住,你倒好,当夜又回了书斋。如何,是打算如此一辈子?”
太夫人手下无情,郦隐觉着耳朵都要拧下来了,他苦着脸求饶,“您轻些,快掉下来了。”
太夫人冷哼,“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那么不结实。”
郦隐苦笑,“我那不是病了么。”
“病愈后为何还不回去住?”
郦隐沉默。
太夫人横他一眼,又嗟叹一声,“祖母不如你读书多,但有些理儿,书上也未见得有,得靠一步一脚印悟出来。祖母活到这把岁数,一路走来,也有不少感悟,你是否愿意听听?”
这是要教育了,郦隐肃了肃,恭敬道:“请祖母赐教。”
“赐教谈不上。”太夫人比比手,示意他坐好,“就当咱们祖孙闲话家常吧。我与你祖父直到成亲那日,也未曾见过一面,只听人说生得不赖,大高的个儿,颇有学识。后来家里拿来一幅画像,说是他,我一眼就相中了,确实生得俊俏嘛。可谁成想,新婚夜一见,倒不能说他与那副画像毫无关系,毕竟都是男人。”
听到这儿,郦隐硬抿住唇,才没笑出来。
“我当时年轻,一下没忍住就哭了。我这一哭,可把你祖父给吓坏了,他问我,是他太丑,吓到我了吗。我怕伤他心,没说实话,就说想爷娘了。他也是个傻的,当下就命人备马车,要带我回娘家。哪有新婚夜回娘家的,就这么,我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是风风雨雨大半辈子,同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期间也吵过闹过,不过回头想想,还是幸福的时候多。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多数人的婚事,都像我与你祖父这般,感情靠一日日一刻刻的相处点滴中积累。你说是不是?”
郦隐沉默着,没应声。
太夫人轻叹,“自然,我不否认也有如你父母,你六叔六叔母,六郎他们那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结合。
可人也命也,不是人人都有他们的运气。况且你也看到了,目下你六叔与六叔母闹的乌眼鸡一样,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就说你六叔母,我和你祖父从未要求她,像你二嫂嫂那般贤惠,主动给夫君纳妾。可她生不出儿子,还让你六叔绝后不成。
从前也非没遇到过这些事,如今倒好,昨儿晌午,谈家那边差人送信来了,你六叔母不但执意和离,三个孩子她也要都带走。
你说说这事……
满大昱找找,哪有这样的事儿。虽说都是女孩儿,可也是咱郦家的骨肉。
谈家这个小女儿,当真是让她母亲纵得无法无天,如今竟欺人至此,不但有违礼道,更成了上京茶余饭后的笑料。
等着吧,若谈家半分不容商榷,我便去敲登闻鼓,同他们公堂上说道说道.......”
一说起老六的事,太夫人便气得脑仁疼,不自觉滔滔不竭起来,骂着骂着忽觉偏理正题,遂顿了下,又拐了回来。
“所以你看。”她说,“轰轰烈烈的结合,也不见得就美满到白首。”
郦隐不认同太夫人的话,从他粗浅的认知看来,婚姻之事,既要两厢情愿,更需两人五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初心,给予对方爱护、尊重。
六叔与六叔母成亲之前,确实爱得轰轰烈烈,仿佛谁离了谁便活不成了一样。
听说当初谈太夫人不赞同这门婚事,因谈秋盈是家中幺女,自幼千宠百惯的养大。
而郦赓也是家中幼子,郦太夫人又是个惯孩子的。
谈太夫人担心,他们这俩家中最小的孩子凑一对,时候久了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况且彼时,谈家已在与舒家商议婚事。
可谈秋盈非郦赓不嫁,郦赓也非谈秋盈不娶,若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便双双出家。
程国公夫妻拗不过小女儿,最终被逼得没了法子,不得不点头同意这门婚事。
然而好景不长,婚后两年,郦赓便忘了初心,开始偷偷摸摸沾花惹草。
他们的婚姻走到今日,并非生男生女所致,谈秋盈的今日所行,何尝不是过去日日夜夜痛尝苦果的积累。
事实上,不管郦隐心中如何评断郦赓与谈秋盈的婚姻,面上他都不能吭声,毕竟长辈的私事,小辈没法置喙,更不能随意公开评断。
太夫人自是不知,郦隐心中所想,横竖她认为,老六夫妻走到今日,绝不是老六一个人的错。
哪有男人不偷腥的,谁家郎君不纳妾,如何就她谈秋盈眼里揉不得沙子?
故而,婚姻这回事,你既不要眼热别人情投意合的结合,也不要认定情投意合的婚姻,一定美满幸福。
只要郦隐不吭声,就说明他听进了劝,太夫人继续苦口婆心地劝。
“陆二娘子生得标致,你满上京找,也难找出几个与之比肩的。要说性子......也还成吧。且不论陆玠那人如何,陆家与咱们也算门当户对,娶这么个夫人没辱没你。横竖娶进门便是咱家人,你瞧不上你那岳丈,少来往便是。何苦因他,与自个的幸福过不去。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收拾收拾物什回去住吧。”太夫人打量他的神情,嗔怪着催促,“新婚夫妻不住一块着实不像话,传出去让人笑话。”
说着喊了一声金嬷嬷,“快去再帮五郎张罗张罗,今儿他住回琢玉居。”
指派金嬷嬷出马,这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押送他回琢玉居。
郦隐苦笑,“她回陆府了,待她回来,我再搬回去住也成啊。”
太夫人说不成,“你少同我打马虎眼。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入洞房仿若上刑场的,莫不是……你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吧?”
郦隐愕然,很是敬佩于祖母的语出惊人。
“或许吧。”沉默片刻,他硬着头皮道。
太夫人惊愕过后,只当他在寻托辞。
多新鲜,男人大丈夫为避圆房,如此自污,当真脸也不要了。
然而,不经意间转念一想,又忽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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