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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云(8)
杉原雅彦大佐走下舷梯,深深呼吸着机舱外的新鲜空气。上海空气里的潮湿清冽让他想起久违的家乡鹿儿岛。领事馆的汽车接上他,出了机场驶上公路。他盘算着尽快与明楼接头,不时挑起白色纱帘,看向车窗外熙攘的街市。这充满西方气息的大都市,比起略显压抑的柏林,真是惬意的乐园,然而要不了多久,这乐园就将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成为无数人的葬身之地。他这样想着,痛恨起这场战争,更憎恨那些热衷于发动它的家伙们。
安倍正判早已等候在为杉原准备好的办公室门外,“杉原君一路辛苦。”
“很久不见,你还是那样工作狂。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加班,很少休息。”杉原看着熬红了眼睛的安倍,递过一个装着资料的密封信封,“我来上海调查情报失误和泄密事件。物色新政府人选的事怎么样了,参谋本部作战计划已经确定,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安倍迫不及待打开信封,翻看着王天风的资料,以不屑的口吻念道,“黄仁宇,字庭轩,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
“看到和陆军有关系的人就厌弃是吗?“杉原讥讽道。
安倍讪笑着,“杉原君消息很灵通啊,远在东京都能了解到我和山崎那家伙的矛盾。”
“既定策略是扶植金云林。但我看你并不是这么考虑的。”杉原说道
“金云林不过是个流氓头子出身的帮会分子。占领上海后,这样的人也许能起到一时作用。长远看根本无法保证上海长期稳定,更何况,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整个中国而不仅仅是上海一隅。”安倍分析着,“黄庭轩这个人行事果断决绝,黑白通吃,讲江湖道义又八面玲珑,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而且他与南京上层关系密切。金云林在这方面显然不够档次。”杉原不失时机的附和着,意图加强安倍的想法。
安倍深以为然,“之前内阁和外务省会议已经讨论过多次人选问题。我认为经济方面有明楼,政府方面完全可以靠黄庭轩,当然我并不打算完全舍弃金云林。一旦占领整个中国,凭借这两人的背景关系和能力,可以迅速成立起较为完整的政府体系。”
“可山崎君对你的想法并不感冒。”杉原巧妙地继续挑拨着山崎与安倍的关系。
“那些长州藩的土人,目光短浅只盯着上海。”安倍轻蔑地奚落着。
“可收服黄庭轩很有难度,何况他在国民党内的威望并不是非常高。”
“是人就有弱点,有难度不等于办不到。那些朝秦暮楚轻易倒戈的小人,是没有什么真本事的。再说,你信得过吗?敢用吗?”
杉原假意认同的点着头。
“人人都喜欢敌人叛变,却都厌恶叛徒。”安倍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神情与杉原对视而笑,“至于威望,他是没进中长会,但私下里那些大人物都和他有些交情,这就足够了。反倒是那些威望太高的人,容易自视清高,不那么好控制。”
杉原假意附和地点着头。
联合俱乐部。
王天风将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撂在茶几上,端起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里希特拿起桌上的信封,感到一定出了什么事。
“帮我发在英美国内的报纸上。”王天风疲乏地倚靠在沙发上,双臂摊开在沙发两侧扶手上,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豪华吊灯发着呆。
里希特翻看着信封里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女骨瘦如柴,穿着统一的囚服,手臂上带着标有大卫星的袖章,站在巨大的机器前做工。另一些照片则是同样身着囚服的男女并排躺在地上。显然,他们都已经死了。最后几张拍摄的是一份文件。
里希特无奈地摇摇头,撂下照片,“黄,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了。你真以为罗斯福和鲍德温对这些没有耳闻吗?”
“我当然明白你说的。可有位天真烂漫的美国记者永远也没机会明白了。”王天风再次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没有任何美国或英国的报纸愿意刊登这些。即便有,纳粹矢口否认他们对犹太人做的事,你又能怎么样?”
“至少通过你的渠道帮我试试,人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这件事我要帮他完成。”王天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含着悲愤,递过一本封皮揉皱了的小笔记本,“这是在那美国记者口袋里发现的,是他的日记,能帮我寄给他的家人吗?”
里希特接过日记,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王天风开出的花旗银行支票,“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你会好人有好报的。”
王天风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我们中国还有句话: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你会有好报,也会活千年。”里希特不想再继续犹太人的话题,“你在柏林谈好的武器已经运到了。”
王天风点上烟吸了一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牛皮纸包裹的美金和一只信封,“再帮我弄两本德国护照。”
里希特将包裹塞进公文包,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王天风和白露的照片。
“这姑娘我见过。”话一出口,里希特便意识到自己露陷了。
王天风露出终于逮到你的表情看着他。
里希特显出尴尬,“我也没办法,盯你的梢是例行公事。”
“她就是那天我抱上你的轿车的受伤女学生。”
“太巧了。”里希特接过话茬,掩饰尴尬,“你要离开中国?”里希特岔开话题。
“只是以防万一。从柏林到南京再到上海,我挡了太多人的财路,这你也清楚。更何况我知道的太多了,早晚有一天,要被过河拆桥。”王天风意味深长地望着里希特,“从来君王未可信!”
里希特深以为然,“我会尽快办妥的。”
“领事馆里有个叫鲁道夫的纳粹分子吗?”
“是我上司。”里希特抿了口威士忌,“怎么了?”
“他要是死了,有人会深究吗?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那个人渣在领事馆里仇人太多。他死了我就会继任。”
王天风思忖着,“他的弱点,传闻也算。”
里希特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笑意,“传闻他似乎不大喜欢女人。”
“在哪儿能找到他?”
里希特在便签纸上写下一个地址,“这可是日本人的地盘。”
王天风接过便签,轻蔑地扬着眉,“日本人对你的元首的种族政策颇有微词,在他们的地盘死个纳粹,他们不会太认真。走了。”王天风倏地起身。
里希特仰头望着他,“我说的合同怎么办。”
“让那个盖世太保头子舒曼拿武器来换。我说的可不是能写在出口目录上那些。”王天风意味深长地看向里希特。
里希特心知肚明,有些武器德国碍于和日本的协定不能出口中国,王天风指的就是这个。
入夜,明楼一脸疲惫,坐在恒丰里洋房的客厅里。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王天风站在黑暗里,凝望着明楼的背影,眼前猝然闪过那个明朗阳光的大男孩,笑意满满地坐在图书馆前的草地上。那样美好温暖的人,如今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承受煎熬。“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啊!”他叹了口气,内心咒骂着。
“你还要看多久。”明楼背对着王天风,轻声问着。
王天风径直走到桌边斟上两杯酒,递上一杯给憔悴的明楼,关切地问道,“还好吧。”
“不好,能好吗?整天和汉奸国贼为伍。”明楼像是自嘲,又像在抱怨,只有单独与王天风相处,他才肯卸下人前的伪装,毫不掩饰内心的疲累郁结。
“我正好有事找你。”王天风掏出烟盒,突然意识到明楼不喜欢他吸烟,便又放了回去,“里希特在上海,想要买些矿石。”
明楼敏锐察觉到里希特私下联系生意的用意,“那可是战略物资。那帮腐败的纳粹分子背着希特勒中饱私囊。这倒是和南京的某些人不谋而合。他什么时候也成了纳粹的掮客走狗了?他不是最讨厌他们吗?”
“此一时彼一时。”王天风抿着酒。
“你要他们拿官方禁运武器交换。”
“还是你最了解我。”王天风将酒一饮而尽。
“除了卖鸦片,又开始走私军火了。”明楼嘲讽着。
王天风苦涩地笑笑,“你就会欺负我。”
“南京那边你如何解释?”
“只要赚钱,那些人不会深究。反正他们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一旦出事便把责任一股脑推到我身上,再来个死无对证。而我,只要能打日本人,黑的白的都不在乎了。”王天风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为这事我得去南京几天。”
明楼完全明白他的处境,眼神里显出担忧。
“不用担心我。”
“正要和你说,我也要去南京,去之前还有件事,”明楼顿了顿,抿了口酒,“南京中央银行的崔中石襄理想见见你,有些东西需要你帮他运走。还有孟府的小孟先生。”
“政府的途径不能运吗?银行的事也来找我。”王天风站起身。
“这里面牵扯很多,具体的崔襄理亲自跟你说吧。孟文禄的倒是简单,我猜就是搬迁兵工厂的事。”
“兵工厂必须搬走,他不来,我也会去找他,实在搬不走就炸掉它。”
“那是孟家的工厂,你说炸就炸。”
“仗一打起来,由不得他。”王天风决绝地回答。
“什么时候能把那一半照片还给我,总不能要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草地上一辈子吧。”
“等到胜利的时候。”王天风起身。
明楼起身拥抱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保重,在南京小心点。”
王天风走后,周乙来到恒丰里。
“你见到赵茹萍了吗?”
“没有。安倍一直没有提审讯的事,好像有重要人物从东京来了上海。”周乙疲累地栽进沙发。
“这是我和赵茹萍的联络暗语。”明楼将一本密写药水写成的小册子递给周乙。
“我调查过了,现在看来,王天风撞伤妞妞是个巧合。赵茹萍同志在离开前把孩子交给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大烟鬼,那天晚上故意推孩子撞上王天风的车就是想讹诈点钱买烟。”
明楼依旧狐疑地望着周乙,“那大烟鬼呢?我想亲自审问他。”
“他被王天风关在祥生公司的地下室。”
“你去找立仁,把你掌握的这些都告诉王天风。让他来对付大烟鬼,没人能在他面前撒谎,这点我百分之百确定。”明楼说道。
“那个存折的事也说吗?”周乙问。
明楼点点头,“我们需要他帮忙才能搞清楚存折现在到底在谁手里。”
“从我掌握的情况看,安倍和山崎并不知道存折的事。”
“我打听过了,法国人似乎也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华人督察曾子华?”
明楼深以为然,说道,“你想办法见到王天风,让他帮我们拿回存折。”
深夜,鲁道夫独自走在虹口区一条漆黑阴冷的弄堂里,不时谨慎地回头查探,机警地听着周围动静,发觉一切正常,才继续前进。
王天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数着鲁道夫的脚步,袖管里藏着一柄细薄尖厉的匕首,
鲁道夫突然停住脚步,巷子里陡然寂静下来。
“老狐狸。”王天风内心咒骂着,沉着地继续潜伏在阴影里。他不用冒着暴露的危险探头去查看,进来时他早已量好了步子,以他多年的经验,完全可以判断出鲁道夫现在的位置。
一只花猫“喵”的一声从对面墙垣上窜下来,脚步声再次响起在弄堂里。
距离王天风潜伏的岔口几步远,鲁道夫再次停住,朦胧的月光照在他留着刀疤的左脸上。他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珠转动着,警觉地扫向前方王天风藏身的漆黑巷口。片刻迟疑后,他再次迈开脚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
一阵凉风袭过耳畔,鲁道夫意图拔枪。
王天风一个箭步从背后贴上来,右手牢牢捂住他的嘴,左手利索的割断了喉管,随后将他向前一推,顺势抄走他腰间的武器,消失在夜色里。
江边。
灰色的冬雾弥漫在江面上,王天风迎着冷风望向江水,拿着鲁道夫的枪,朝着天空打光了子弹。
“我只是个小记者。也许我在做无用功,但倘若有一个人因我的行动而得救,文明就还没有死亡。我所做的一切就值得。”王天风脑子里闪过莱恩日记里的内容。“安息吧,莱恩先生。”王天风喃喃地说。
清晨,阳光洒在莱恩簇新的墓碑上。墓前摆着一束白菊花。一只未燃尽的香烟散着白雾,烟雾缭绕着,三颗空弹壳整齐的码放在鲜花旁。
祥生公司。
王蒲忱随着王天风进了办公室。
“虹口区的巡逻和治安任务都换成了海军陆战队。”王蒲忱眉头紧锁,在吴淞口外,有日军的舰队集结。”他拿出几张航空照片,指着一搜战舰,“这是‘出云’。”
“我们的空军和海军那边也收到这些情报了吗?”
王蒲忱点点头,盯着照片和桌上的地图。
“他们的任务非常艰巨,”王天风浏览着地图,“如果日本人突破封锁,沿江西进,淞沪前线的侧翼就会完全暴露,我军将腹背受敌。”王天风没有再说下去,他担心上海一旦失守便会危及南京。
王蒲忱与王天风对视一眼,“德国那批武器运到了,得尽快运走。”
“这些事你来安排,郭副官和冯连长会协助你。”
郭骑云敲了敲办公室门,走进来递给王天风一张请柬,
王天风瞟了一眼,“这安倍正判真是目中无人不懂礼数。什么日子,牛鬼蛇神全出洞了。”
“要过年了,小鬼也要出来晃一下。”王蒲忱收起照片和地图。
“您今晚还要宴请曾督察长。”郭骑云提醒着。
“我先去会会日本人,再去赴曾子华的约。”王天风边吩咐边穿上了大衣,“去百货公司,再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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