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她目光落在仙界的空间入口，那里传来阵阵波动，一行人影渐渐清晰。当头的一身锦缎织纹衣，乌黑发拿紫金冠竖起，一双眼微微向上挑着，顾盼间都是勾魂摄魄的万种风情。他望见一身红衣的姬月，薄唇便微微挑起，手上折扇哗地展开，带起微风掀得他衣袂飘飘。

　　姬月福了个身，笑道：“百里将军怎地才来？我可是都望穿秋水了呢。”

　　百里景折扇轻摇，斜斜睨她，淡声道：“等多久了？”

　　“将将一个时辰，”姬月朱唇扬起，长睫微垂，一派羞涩模样，“不过，既是为了百里将军，那等多久也不为过。”

　　她黛眉蹙蹙的样子颇为娇俏可人，百里景心里跳了跳，按捺道：“先上座吧。既是为妖后接风洗尘，百里等竟让妖后屈尊独等，实在过意不去，到时自罚三杯。”

　　仙界来的人也不算多，十来人依次坐下，百里景居于首位，姬月斟酌半晌，终在末位挑了位置坐下，她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百里景，微微敛着眉，水眸中竟似有光华流转。

　　“妖后坐在末位算的什么事，来，坐这边。”百里景指着他身侧一位，扬声道。

　　姬月便略提起长裙缓步过去，正袭起风来，吹得她青丝微散，裙袖纷乱，两边树上的花也乘着风飘摇穿过她身前，她抬起眸来，隔着花海与百里景两相对望。

　　她走过去坐定，百里景便凑过身子贴近她耳边，呼吸的气息就喷薄在她脖颈上：“怎么，方才不过来，怕我吃了你不成？”

　　姬月因他突然的亲昵微微愣了愣，待得想调笑回去百里景却很快抽了身，他拍了拍掌便有两位小厮上前奉酒。百里景自顾斟了杯酒，白玉般的手指轻扣在青花瓷杯上，他举杯敬向姬月，道：“我先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姬月便也举起酒杯，广袖后一饮而尽。她望向百里景绯红唇色，露出个缱绻笑意，道：“能得将军敬酒，实乃姬月之荣幸。”

　　“此言差矣，”百里景微眯起眼，舔唇道，“能同妖后这般的美人花下饮酒作乐，才是百里大幸矣。”

　　姬月娇笑一声，未再应话。她纤纤玉指在盏杯上缓缓摩擦，心里如镜清明，她同百里景的争锋，这便算开始了。

　　“我们仙界，同妖界僵持了这么多年，在我看来，实在是不智之举，”百里景扬眉扫向众人，道，“昔日龙族桀骜，下乔迁谷，背弃我仙族终引血海之灾。可而今，妖界易主，东曦既上，仙妖盟好之事权当重提。”

　　百里景带来的自然都是他的人，此下纷纷应和。其中一个虬髯大汉声音颇为响亮：“妖后一看便是明理之人，定能看清其中利弊，断不会学那龙族做出去明投暗，结果玩火自焚的事来。”

　　姬月怎么听不出他们言语中的恐吓之意，当下浅笑道：“有龙族那前车之鉴在，姬月自然不会犯这糊涂，我也相信，仙界不会同魔界那般强硬不是？”

　　百里景眼里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闪过，却很快收敛好，他半眯起眼，哂笑道：“仙界素来胸襟开阔，怎得能同魔界相较？不过我们仙界，倒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若是为了芸芸众生，仙界哪怕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明白些还不就是“为了仙界的利益，我们不管多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或者更明白些那就是“为了冥夜玺我们可以不择手段”。姬月心里清楚万分，却犹自笑道：“那将军觉得，姬月会做出背弃苍生的事来么？”

　　“百里自然信你，可是这妖界，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吧？”百里景转了转手上瓷杯，目光若即若离地落在微晃的清酒上，“我相信你打心里是期望同我们修得盟好的，只不过有些老顽固不肯松口不是？”

　　姬月挑挑眉不置可否，百里景便又续道：“若是你愿意，仙界定会无条件地支持你，这么一个强大的依靠，你难道不心动么？”他说这话时手已从酒盏上滑落，覆在她手背，指腹缓缓滑过她细腻肌肤，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倒真容易让女子以为是可以握住一辈子的，他声音渐低，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难道，真的一点心动都没有么？”

　　她不动声色抽出手来，道：“将军知道么，世间的女子大抵分为两种。一种，往往沉醉于温柔乡，谁对她好她便相信谁依靠谁；而另一种，却偏生喜欢强势的手段，谁对她狠她偏偏就听谁的。将军觉得，姬月属于哪一种？”

　　百里景眼里似乎涌起了惊涛骇浪，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他冷笑道：“如果百里没有听错，你这是希望百里手段强势些，逼得你不得不做方才好不成？”

　　姬月浅酌了口酒，唇角扬出个完美的弧度，笑里似乎蕴藏着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不，姬月的意思是，我还是喜欢像荀修那般。”话至此似乎有些过了，姬月话锋一转，语调复又柔和：“不过，三界和平也是这天下苍生所期盼的不是？若能三界联盟……”

　　“三界联盟，然后呢？你当你是什么仁爱友善的圣人？仙魔自古势不两立，今日我便要你思量清楚，你究竟想站在哪一方！”

　　她同百里景周旋也不是一次两次，此时听他口气狠厉也颇为心悸，不过多年交道也不是白打，心下很快就有了计较：“姬月早先已同荀修交好，此时背信弃义难免强人所难。依姬月所见，倒不如三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一桩美谈不是？”

　　百里景眼角跳了跳，强自按捺住，道：“如此说来，妖后非要这般不识趣不成？逼得我们仙界翻脸，后果你怕是担当不起吧！”

　　眼下每一步都是凶险万分，她一个措词不对便要踏入百里景下的套中，字字句句在她唇齿间绕了几个弯才斟酌而出：“挑起争端来再怎么也是有弊无利，纵使同将军暂时谈不拢，姬月的心思也还向着将军的。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情谊难不成就因为这个给尽数抹了？”

　　“妖后这么说，倒真折煞百里了。百里能同妖后攀上什么交情，莫不是妖后想去我挽华宫叙叙情？”百里景此番已收了不耐模样，本来就是锦衣优渥的倜傥人物，这风流起来眉眼都明朗不少，他手上折扇抬起姬月下颚，白玉扇骨贴的肌肤冰凉，“若是妖后实在割舍不下荀修那厮，百里也不会强求。不过荀修尝过的东西，百里也想好好品品，若你肯去我挽华宫灯下促膝畅谈，这事就作罢，如何？”

　　姬月黛眉蹙起，未待言语远处却传来个朗朗男声：“阿月是一界之主，更与我有婚约在身，自然不能同你去的。若是将军真缺个谈心的人，在下倒愿意奉陪。”

　　她听着声音心下微动，抬起头果真见着姬毓一身白袍穿花拂柳而来，姬毓走近伸手给她，她便起身贴近了姬毓：“你怎么来了？”

　　姬毓抬手替她拢了拢发，眼里满是宠溺：“相柳一族已尽数解决，听闻你在这，实在想念的紧，连慕灵都没回去就直接赶来了。菟裘带着十万大军也还在外头等着呢。”

　　说完又朝百里景揖了揖手，道：“姬毓知道将军素来爱看美人，只是菟裘此番战袍还来不及换，一身血的模样怕折煞了这等良辰美景，便只让她在外等了，还望将军莫介意。”

　　百里景看着他们行云流水的动作，半眯起眼，带着莫名的意味：“那倒是百里无福消受这美人恩了。可百里就这么空手回去，不说怎么面对仙界，就是自己心里也膈应。百里便想向妖后讨要一物，如何？”不等姬月回答，他自顾便接了下去：“冥夜玺借百里把玩几日，妖后意下如何？”

　　冥夜玺三字一出，姬月便知道是躲不掉的了。之前作低伏软姿态降的也已差不多，有姬毓撑腰底气足了许多，当下便笑出声来：“将军盯了冥夜玺这么久，可有打过魔界的主意？想来将军是知道，上庸的防卫有多严密吧，姬月不过区区小妖，若不是有人默许，怎么可能拿的到这冥夜玺呢，将军说是不是？”

　　说完也不顾百里景阴沉如山雨欲来的脸色，柔软身子贴近他，低语道：“荀修也是男人，自然有男人都有的弱点。就算姬月还成不了那根软肋，借此博些彩头倒是没问题的，将军而今想动我，还得掂量掂量。”

　　她话音刚落，便被百里景擒住了下颌，他倒没有想象中的恼火，唇角上扬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百里生平最爱看的，便是玩火自焚的戏，真是期待妖后到时的精彩演出。那时，百里定不会吝啬添一把柴火的。”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台下人也就鱼贯而出。姬月嘴角下压，淡声道：“走吧，去见菟裘。”

　　姬毓整了整袖袍，道：“只来了我一个，相柳五日前方才攻下。”

　　姬月倒也没有太多讶异，只是眼底阴霾更甚。这一番交涉下来，她的话真假掺半，半哄半骗送走了百里景这尊大佛。只是她何尝不知，一个谎言的开端需要无数个去圆，而今真真假假的她已快分不清楚，日后只怕愈发棘手。她叹了口气向前走去，道：“先回妖界吧。”

　　姬毓应了声，缓步跟着，她听得他声音不轻不重地在身后响起：“还回慕灵么？”

　　她愣住，侧目望他，只见他眼里仿若溢出水来的澄澈温柔，清浅的桃花香萦绕在鼻尖，她竟觉得鼻头略微泛酸，却强自笑道：“不回了，在百里面前话已经撂下了，还是得赶紧同魔界交涉好，莫到时两边不讨好。”

　　姬毓定定望她，目光似是要戳进她心底。她正纳闷，却被姬毓一把拥入了怀中。

　　他素来是冷静自持的人，举止一向克制有礼，哪怕是情之所至的拥抱也留了回寰的余地，搭在她肩头的手再用力也不过虚扶着。他淡淡开口，语调平缓：“阿月，你拒绝仙界，执意与魔界联盟，是因为他？”

　　姬月没想过他会这么问，沉默良久才斟酌道：“不是的……事关整个妖界，我不可能意气用事。冥夜玺于魔界只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宝藏，不过是防着别人得到，可对于仙界则不同，仙界是势在必得的。同仙界，我们冲突已不可避免，可与魔界，却尚可调和。”

　　“阿月果真大了，我再不能护你什么了，”姬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纷坠的花海上，“可无论何时，阿月若是累了，姬毓定会竭尽所能为你护出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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