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同人/云风]瓶子里的师兄

作者:怀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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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是木头人


      坊里自是外边比不得的热闹。银釭花树更不必提,阁下帘垂,有九重,一阶一阶开阖过去,有些赌不太动的,便在底下小打小闹,三两交盏,也乐呵。玩得大的,便向前边来,把身家性命挂了抵了,一掷万金。数十红裳姑娘缀凌云髻,携了灯,往桌旁替妖鬼们照些骨牌马吊的物什。顶顶上头叫一尾修蛇盘着,坐了庄,捞过骰盅摇了摇,咧齿一笑。见了易风,一愣,引得一室尽都寂了,纷纷与他恭敬为了礼。

      修蛇嘶嘶两声:“主人。”

      易风摆了手:“没事,你们玩。我来看看。”

      聂风往步惊云襟口探了身,拿眼看了看,垂了耳:“易风,你赌坊里还屯了一座山?”

      嫣翠听得乐了:“那个是赌坊的掌事,唤做修蛇,长六十丈,能吞象,不是山。主人不在时,都由他来坐庄,他生得凶,能镇群妖。”

      完了又向廊下的姑娘讨过一个漆盒,里面七七八八堆了一叠子草叶,一般大小,递与步惊云提了:“这叶子可做赌筹,一片百金。”

      步惊云没接:“我不会玩。”

      聂风也随他摇了头。易风拎了笑:“我会。”

      易风抬眼一望,寻了个清静地儿坐了。底下没甚人,剩了案前一只万年王八拈了牌,慢吞吞地抠。麒麟彼时也醒将过来,出了兜,一身的祥瑞叫数妖悚然一惊。神兽倒好,别人避他犹恐不及,他半分没着心,问过了规矩避忌,叼了几片叶子向阶上去。聂风一见伸了爪子摁他,要拦,易风阻了:“没事,九层多是些化不了形的妖,见不了世面。高处还有什么穷奇凤凰之流,说不定他还能寻见一个半个老乡。”

      聂风没了话,往步惊云怀里挣出来,食盘边上一蹲,捞了什么欲啃。步惊云瞧他便就滚成拳头大,一抔雪,实在玲珑,两只爪子抱了一枚杏子,小牙一绽,吭哧吭哧咬得怎生吃力了。遂一叹,拿了刨成片儿。聂风扪了扪嘴,坐了等。

      易风瞧了对桌的王八正自磨蹭,闲下无事,捻了聂风爪子猛瞧。步惊云恼了:“干嘛?”

      易风撇嘴:“看看。”

      聂风挣了挣:“爪子你也有。”

      易风“唔”了一声,再瞟两下,搁了,来为他摸耳朵。聂风欢喜这个,便茸茸一卧,兔儿眼一眯,好生舒坦,杏子不要了。步惊云切齿,伸手一捞,把聂风抱在怀里,抚了又抚。究竟聂风现下不成人形,万事妥帖为上,至于蹭毛的是谁,倒也不很着紧了。

      奈何易风叫步惊云一晌夺了食,愤懑得很,剐他半眼。步惊云得了势,无话,懒来搭理旁人。他忙得很,诸般不好轻忽,方替聂风喂罢杏李,又给他揉了肚子,权当消食。步惊云体贴成这样,叫聂风心上软成了一团子絮,以为一番吃饱睡的生涯,极乐不过如此,将养得他简直浑噩起来。

      坊里灯暗,暖香沾衣,杏子味儿久也不散,好甜,惹了聂风昏昏欲眠,一搭一搭撑不太住,往步惊云掌心里抵了头。步惊云褪下袍子裹他。易风见了无奈,拈牌轻了又轻,乌龟大哥指指点点,还不晓得该抽哪个。

      可有妖没眼力界,自阶上咕咚咕咚滚下来,抱了什么咣铛撞在桌脚,唬得聂风竖耳一惊,也是醒得不能再醒,把刚捋顺的长毛炸成了球儿,团在袍子里不着地,拿爪子扒了又扒。步惊云见了仓惶把他抱出来。

      聂风掩一个哈欠。

      步惊云替他抚了背,与他安心,还来斜目一瞥,地下瞟得一尾子鱼,赤鳍红鳞,搂了好大箱子没放。他犹恨妖鬼扰了聂风,森森冷了,转与易风哂然。易风也恼,更是无辜,不晓得甚事,拧了眉。嫣翠草草上前,修蛇一丈一丈拾了阶下。早有姑娘扶了鱼儿,寻把椅子同他坐了。

      易风抬眼:“怎么了?”

      修蛇吐舌一嘶:“减了主人雅兴。只是这位鱼先生,它赌完了今日的金筹,还想拿什么木头人充做赌资。坊里没这规矩,不能依他。他闹将起来,失足砸在阶下。”

      易风转与鱼儿一望,拱了手:“先生,这赌资没了,可待下次,今日请回吧。”

      横公鱼嗫嚅两下,迟了迟:“坊,坊主,我从天山而来,漂洋过海的,到,到此不易,我,我这东西,你看,看看,能值多,多少?都,都是用,用紫檀木雕的,挺,挺好看,经摔,耐腐,拿,拿去垫桌脚,也不会坏。多少换,换点也成。”

      易风一叹,无话。修蛇见了会意,卷了横公鱼同他那口宝贝箱子,要囫囵掷出门去。约莫使力太过,噶嘣一下勒得散了,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落得一地,有几个滚巴滚巴撞在易风足下。

      三人拿眼一瞟,心上皆是轰然,半天没了言语。易风好歹醒豁过来,颤了颤,躬了身一只一只的,拾。却还比不得步惊云,他老人家抬袖一摄,已揽了半袍子。易风怒了。修蛇瞧出他主人的计较,忒机灵,甩尾把余下的笼了,半卷不卷的,都塞往易风怀里去。

      聂风坐了未动。他方才借灯弄火的,分明见着了,一箱子许多木头人,躺的卧的,笑的怒的,横刀立马止水若定,衣衫半解眸发如丝,笔笔下得何其情深温柔,都生生冠了同一副眉眼。

      他纵然记不太起,两生悲喜哀怨,轮回台上共君一别千里,此后踌躇来去,早离得有多远,却偏又晓得,这个凿得不是旁人,便就是他聂风了。

      聂风愣了愣,抠了一句:“给我留一个。”

      剑廿十三笑了:“你要喜欢,回去每天照镜子瞧自己好了嘛。”

      易风捡完了,拿个匣子理了理,装罢,怀里一抱,横公鱼瞧他正是不愿相还的意思,便笑了:“坊,坊主?”

      易风瞟他:“换。”

      嫣翠一愣:“主人,换多少?”

      易风抿了茶:“他要换多少,给他换多少。”

      横公也不贪心的,难得千载难逢,搓了鳍,只讨了几十片叶子,再热一把手便走。易风默了默,要他先往边上候了,转与步惊云,挑了眉:“还给我。”

      聂风正扯了一串葡萄数着玩儿,爪子抱了上牙来啃,地方倒是没挪,依旧往步惊云怀里趴了,还叫他把尾巴毛都捋得平顺些。步惊云替他摸了又摸,听了易风来得凶,搭眼瞥他,嗤笑:“还什么?”

      易风拧了眉:“你方才卷了一大半,我已将它都赎了,便是我赌坊里的东西,你还给我。”

      步惊云“哦”了一声,袖子里翻了一个月下独酌的,聂风瞧着有趣,讨了来看。步惊云递与他,没了话。易风瞥了,晓得讨还便是讨到此了。他能撕了脸,同步惊云横眉竖眼起了怒,可终究不好共聂风争这个,只有心无力的,一叹算罢。

      聂风拿了木头人把玩两下,凑近了向灯旁瞧他自己,那些子衣啊袖的,刀笔走得凌厉,可眉目鬓发褶曲的地方,笑么,笑得好,怒么,怒得也好,倒是无处不含情的,脉脉来去,要把一辈子温存倾得尽了,便隔了世,都禁不住叫他心上一动,半天愣了愣:“雕得真像,不知出自谁的手。”

      易风哂笑:“还能有谁,不就是步惊云。哼。”

      步惊云剐他:“你既然不屑,何必赎它。”

      易风叫他踩着了尾巴,怔了,笼袖子找补来了:“哼,谁,谁要赎了,步惊云的东西,我一点不稀罕了。我,我转头就拿去全烧了。”

      嫣翠知趣得很,于后拱了手,要抱箱子。易风一掌压了没放,瞪她。姑娘恍然,才晓得他主人性素惯了口是心非的。他天天论着同谁泯恩绝义,再不相见了,却老挂了那么一串儿的藕断丝连,等上一个两个三千年。须知他虽则囫囵说了,可并不一定是了。

      步惊云见多这个毛病,也没甚动静,聂风先急了:“你别烧,你若不要,都给我。我替你再添两箱子小鱼干。”

      易风撇嘴:“不换。”

      完了转与鱼儿先生,施了礼,扣杯问了:“这位,怎么称呼?”

      先生憨憨一笑:“我,我叫,横公鱼甲。”

      易风笼了袖:“横公先生,你,你家里可还有聂,咳,这种模样的木头人,我方才听你说,拿来垫桌脚?”

      先生一听摆手:“没,没了,全在这里了。我,我从天山来,就背了这,这个。”

      易风大悟:“那这箱子东西,先生从哪里得来的。据我所知,此物是叫人封在棺里一并葬了。可我瞧了先生的模样,也不是个会掘坟刨墓的祸害。”

      当年步惊云身负了龙元,合该不老不死,可聂风去后未及两百年,他便殁了。彼时易风已往三神山修了道去,音信不很通了,自不晓得他怎么个境况,别的也是从一枝成了精的海棠妖那里听来,说她生在霜雪浓处,几里之外仅得一户人家,好大,能行车马,道上生累累薜萝,烟尘罕至的,没半点声息。阁上是个素发寒衣的汉子,大抵亲友丧尽,旧友死绝,独个儿居,生得倒很英武,可中意弄些木工活计。

      她瞧得稀奇,也曾化了貌美姑娘前去叩扰一二,欲同他行些书中的事,三番五次叫他拿剑戳出门来,伤了一地的心。末了汉子竟来寻她,强与她托付一事。

      他负了剑,一对碑前站了,底下竖了几支烛。海棠识得那是个勾魂的术法,一愣。他依旧冷的,多少年了,总还没什么人味儿,指点了身后一对箱子:“我死后,将我同它们一并埋在我师弟身边。”

      她没言语,可他仍有话:“我要走了。我师弟泉下受苦,我需得救他,不好耽搁。”

      她不能推辞,因为她实在很知道,这一地的雪啊霜啊,人不至,鸟飞绝,青箬绿蓑都不好使的,独肚只往他俩鬓上来。纵使他怎地不解风情,把明月随了沟渠,让流水负过落花。但她仍觉得,毕竟曾经,隔了老远老远,他们在同一场河山下,熬过了好多个孤灯照影的,不成眠的冬天。

      她没什么可怨的。

      姑娘最后与易风笑了:“托他的福,我道成之时,连历情劫都省了。”

      步惊云捻了两个橘子同聂风一瓣儿一瓣儿的喂。易风见他无话,疑心他并不好生在意了。横公鱼得了几片叶子,念一宽,言语便就顺了,也知无不尽:“坊主不晓得,我们天山是个没落的地儿,老久之前,山北有个惊云道,那楼阁台榭,啧啧啧,曾狠狠热闹过。可后来那块儿出了个悚人的事,说山里有什么魔,霜发带剑,又凶又狠,大家便不敢再来。”

      鱼儿先生抚了抚须,颇心有余悸:“我自小生在天山西边的池子里,灵芝老参也不少,可论起真金白银,这人迹罕至的,比不得什么长安啊上京,没热闹,奇珍寻不着半点。我一个邻居,横公鱼乙,老乙,他一日来同我论起,北边那地方那个惊云道,江湖大帮。现在塌了,什么阁的,都栽湖里去了。坊主也晓得,我们活得久,千年万年,沧海桑田的事见得多了,我就寻思,少说也是个派啊,我想着淘淘,看看有宝贝没有。”

      易风听得真切,一笑:“你就去了?惊云道嘛,能有什么宝贝,呵。”

      步惊云剐他一眼。易风拈了聂风爪子上那枚珠子,没话,瞧了又瞧。

      鱼儿啪啪甩了尾,一叹:“坊主说的极是。我湖里寻了又寻,那些土啊雪的,都随川湍得散了。剩了一水的铁器凶兵。我哪里用得上这个,又往深处探了探,见着两个箱子,拿衣帛裹了,布匹自是朽得不成样子。可里面的物什,那些木头人,都没坏。我见他生得好看,雕得也好看,就抱回家摆了。”

      他说得多,抿了茶:“本想取几个垫垫桌脚,可我姑娘瞧了,她说,大抵谁惦念他惦念得太深,晓得别的留不久,藏不住,才拿紫檀凿凿刻了。她劝我别弄坏了,要不怪难过的。人老是写啊,鱼书鱼书的,寄情。说想你想得心枯,你何时归啊,我把山都望断了。我也识得这个,可好多年后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没了影。”

      先生一笑没笑,又添了一句:“灯都灭了,谁还费劲留得那一缕子烟呢。左右总没有我们妖类逍遥的。”

      易风叫他论得噎了,摆了手。嫣翠会意,又与他添了两篮子金筹,请了鱼先生往上去。半天转与案上两人,没言语。聂风叫横公一叹,叹得也愁了,拎了爪子往嘴里送。步惊云抱他,塞一片儿桃与他,揉了揉聂风下巴:“灯就是灭了,我也能替你重新燃起来。”

      聂风啃桃子,无话。他吃,剩下两人看他吃。聂风现今毛厚,也不怕瞧,饱了欲睡,滚往步惊云怀里去了。麒麟叭哒叭哒踏了蹄子回来,得意得很,与妖赌了两圈,赢了些莫名其妙的物什,插了一头迷谷的枝。

      剑廿十三问了:“你拿这个做什么?”

      麒麟一笑:“带了这个不会迷路,去哪都能到。”

      易风搂了箱子,来招嫣翠:“我们待得久了,易天赌坊究竟是妖鬼地界,聂风也受不太住。早些回吧。”

      几人便就依样叫姑娘引了,向津渡上去,仍坐碧鲸。晚凉风大,步惊云拿袍子捏了个窝,裹了聂风抱着。聂风里面团了,一钓一钓眯了眼。睡得不太晓事。醒时被人搂了,衣衫还是齐的,腕上系一枚珠子,亮得很,能照夜彻。

      步惊云瞧他:“醒了?吃什么?”

      聂风拿十指往眼前一晃,乐了:“我变回来了?麒麟总算没有骗我。”

      步惊云把他往床里摁了,凑前“唔”了一声:“血菩提后劲退了,自然变回来了。”

      完了抚了抚他的鬓发:“还是这样好,兔子模样总不便行事的。”

      聂风瞪他:“行什么事!?”

      步惊云没话,抽了手来,替他掖了被子:“早餐喝粥,你再躺一阵。”

      聂风依他又闷头睡过半天,再阖不下眼去,套得裤子往厅里来。见着沙发侧边顶天立地树了两个柜子,格子奇多,摆得一水的木头人,善唇俊眼,笑。易风正拿尾巴,一簇一簇的,扫灰。聂风拿手一扪,也够点尘不沾的了。

      聂风愣了:“易风,你这是?”

      易风瞟他,矜持一下,歪了头。聂风晓得这约莫是个讨抱的意思,便伸手搂了他。易风稳稳向他怀里趴了,“哼”了一声:“步惊云问我烧不烧,我就不烧。我天天摆这,一天一换,今天摆笑的,好不好看?”

      聂风拿眼一瞥,简直迎面撞上了无数个自己。木头人都不错目,遥遥望着他,眼里是弥留的,逾了三千年仍未凉的矢志不渝,到底有些诡异,便噎了噎,含糊一句:“好看。”

      PS:谢谢PILZ姑娘和包子姑娘的手办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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