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载烟花焚成灰

　　临近过年，公司里上上下下都透着几分喜气，员工们有言行间透着几分心不在焉。江守言知道他们是归心似箭，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这几天公司的事务锐减，他忙碌了几乎一整年，也难得轻松了许多。他忽然发现今天的沈筠乔特别开心，眼角眉梢都是掩映不住的笑意。
　　“什么事情那么高兴？”江守言忍不住问道。
　　沈筠乔像个小孩一样拍着手说：“我把欠的债还清啦。好开心，好开心，无债一声轻。”
　　“什么债？”江守言惊讶地问道。他从未听到沈筠乔提及此事。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们家的积蓄已经基本上给她治病花光了。她的丧葬费用啊什么的都是亲戚们凑的。虽然亲戚们都说应该的，不用还，可是他们也不是很富裕，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我怎么能不还呢？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攒钱，还好，欠的不算多，我已经比原定计划快了很多，提前还清了。这还要感谢你，这么慷慨地给我发工资，还有奖金。”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为公司做出的贡献值得你这份薪水，你不用感谢我。我还要感谢你留在这里帮我呢。”江守言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筠乔平时首饰全无，衣服也是简简单单几套轮换着穿了。她背负的经济压力远比他想象的大。他忍不住问道：“还清了钱，是不是你就轻松了。快打扮打扮自己吧，穿的别那么朴素，我是男的都看不下去了。奖金很快就到手了，你可不能太苛待你自己了。毕竟你跟我一道见客的时候还代表公司形象呢。”
　　沈筠乔笑嘻嘻的说：“遵命！其实我还完钱之后还小有积蓄，今天可以和我弟弟过个肥年了。”
　　“你在哪过年？”
　　“这里呀。虽然老家那边也有亲戚，可是我也不想打扰他们，而且呆在老屋子里面看着爸妈的遗像，这个年未免也过的太凄凉了。我就准备和弟弟在这里过年。去年那个时候我还穷的只能煮一锅饺子和弟弟两人分。今年，哼哼，我要把去年欠的年夜饭给补回来。”沈筠乔歪着头，认真地说。
　　江守言看着眼前这个神采熠熠的女孩子，恍惚间愣住了，这是她吗？大学时那个风尘仆仆骑着一辆破旧的二手自行车来回奔波的同学？总是神情严肃口齿伶俐，有说不完的事情要向他汇报的下属？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她，现在的她更像是当年那个跟她一起坐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毫不矜持，大快朵颐的姑娘。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对沈筠乔说：“上次请你吃饭也没吃好。今天事情不多，你挑地方，我再还你一顿饭吧。”
　　沈筠乔毫不客气地答应了：“真好。有个绝对惊喜的地方我推荐给你。惊喜在哪里我现在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下了班，江守言听着沈筠乔的指挥，把车开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口，两个人再下车走进去。江守言左看右看都是普通的居民院落，丝毫不见餐厅的踪影。
　　正在他疑惑的时候，沈筠乔已经熟门熟路地把他领到一家院落旁。昏暗的傍晚使得门口那个小小招牌显得愈发的不起眼。江守言嘴里叨咕着：“什么地方，搞的这么神秘？”
　　“进去就知道了”，沈筠乔也不多加解释，带着他走进了院子，一间小小的日式风格装饰的屋子出现在了眼前。
　　江守言迟疑地推开门，门口柜台旁站着一位有几分眼熟的女子，朝他微微鞠了一躬，可是他拼命地回忆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沈筠乔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惠子，我带老同学来啦。你还记得他是谁吧。”
　　江守言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当时跟沈筠乔很熟的日本留学生，是吧。听说你嫁人之后就留在这里了。”
　　对方含笑点头，说：“你叫江守言，我还记得你。沈筠乔说，你现在是她的老板。”
　　原来沈筠乔连这个也告诉了惠子。江守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惠子把它们俩带到了一间有竹帘隔开的座位上，递上菜单便离开了。
　　江守言环顾四周，店面不大，但布置的非常精致，装饰着日式风格的塑像和插花。沈筠乔有些小得意地说：”我说过有惊喜吧。惠子留在这里之后就开了这家小饭馆，虽然地方不太好找，可是生意特别好，她做的日本料理非常地道呢。”
　　“真是没想到”江守言感慨道，“惠子的普通话也比大学时候好了很多呢。你跟她一直都有联系吗？”
　　“当然啦。本来毕业之后我跟老同学们都几乎没有联系了。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神奇的地方遇到了惠子。”沈筠乔神秘兮兮地说。
　　“神奇的地方？”江守言不解。
　　“对，非常神奇，你绝对猜不到，我们是在派出所遇到的。”沈筠乔回答。
　　“什么？”江守言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快要喷出来，“你没夸张吧。派出所？”
　　“恩。没夸张，是真的。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和惠子见面之后才知道事情的经过。惠子毕业嫁人之后，暂时找不到工作，因为外国人工作有特殊要求，手续极其繁琐，她就偶尔给别人做日语家教。惠子的生活圈子不大，她就特别想找到我，跟我聊聊天。可是她既没有我的电话，网上也没有我的消息。惠子就做了一件特别疯狂的事情，她隐约听我说过我家乡和家门口那条街道的名字，就给她老公留了字条。自己一个人偷偷坐火车去我家，跑到我家在的那条街道去到处打听关于的消息。结果那些警惕性超强的大妈发现这个姑娘的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三两下就问出来了她是日本人。爱国大妈们丰富的想象力开始无限膨胀，怀疑这个人是打着找人旗号的‘日本间谍’，就偷偷报了警。于是可怜的惠子就见到了警察，她那时候本来汉语就不是很流利，见了警察更是惊慌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了。她身上又没带证件，那时候偏偏惠子老公的电话打不通。警察只好很客气地把她带到派出所，找了一间空办公室让她先坐着。幸好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派出所，就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赶紧跑到派出所，向他们解释这纯属误会，才把惠子领回了家。”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故事。”江守言感概道。
　　“对啊。先点菜，后续发生的事情我再慢慢讲给你听。这里的招牌菜我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今天点菜大权就交给我吧。”说完，沈筠乔便熟练地向服务员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江守言补上了一句：“再加一壶清酒。”
　　“别喝酒吧，你今天开车”，沈筠乔的反对马上被江守言拦了下来：“没关系，我叫司机来接我。”
　　江守言平时很少在非必要的场合主动喝酒。他从小便与哥哥不同，对酒别没有什么特别浓厚的兴趣。酒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交际工具而非个人喜好。可是今天不同，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惆怅，这种惆怅不知从何而来，却浓郁的化不开。他下意识地渴求用酒来驱散这种郁结在胸口的惆怅。
　　沈筠乔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述关于惠子的故事：“见到惠子的第一面我惊呆了，连忙问她怎么一声招呼也不大就一个人跑到了这里。她可能刚才有些被警察的阵势吓住了，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着，对我说她只是想我了，就来看看我。我当时心里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人生地不熟，语言沟通也不是很熟练的惠子冒了多大的风险来看我！我赶紧给惠子的老公打了电话报平安。惠子的老公也是很好的人，并没有恼怒，只是说既然惠子来了就多呆几天，好好跟我聊聊天，叙叙旧。
　　惠子没带证件，不能住在旅馆。我只好让惠子委屈在我家跟我挤一张床了。我们家又小又旧，妈妈还在生病，整天弥漫着药味，但惠子一点也不介意，还帮我做饭。虽然当地买不到正宗的日式调料，可是惠子做的菜好吃极了。博得了妈妈，弟弟和我的一致好评。我一时兴起，给惠子出主意‘你干脆开一家日式小饭馆吧。江城的日式餐厅不多，你的手艺又正宗，肯定有市场，你也不用一天到晚在家里闷着了。’我无心的建议倒让惠子真的心动了。我们俩就激动的在床上嘀咕到半夜，讨论饭馆开在哪里，多大规模，什么菜品，怎么装修，越说越兴奋。惠子几天后回到家里，向老公说了这个想法。没想到她的老公一口答应。她的老公家经济状况不错，父母也很满意这个贤惠的儿媳妇，就拿出一笔钱来支持惠子。那时候我因为要照顾妈妈，走不开，我就和惠子在网上联系，我给她出主意，想点子。惠子很认真告诉我‘我给你百分之五的股份感谢你的帮助！’，我推辞不下，只能对惠子说‘我这个小股东不要分红，只要我每次来的时候你把最好的菜上给我就行了。’。惠子的小饭馆虽然低段不是很醒目，规模也不大，但是口碑特别好，生意也一直很兴隆。我的家和公司离这里都有点远，所以我也很少来照顾她的生意。今天机会正好，带你来尝尝她的好手艺。”
　　好像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两个人之间交谈的话题十有八九都是工作，工作，工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沈筠乔一口气滔滔不绝讲述关于她自己的故事了。也许是因为如她所言，她从今天开始甩掉了债务的包袱，身心终于遇到了一次彻底放松的机会，所以格外兴奋，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那股没来由的惆怅并没有因为酒精的稀释而被冲淡，相反，它们开始气势汹汹，变得愈发浓烈。他的脑子开始混沌起来，回响着刚才沈筠乔的那些只言片语。
　　“人生地不熟，语言沟通也不是很熟练的惠子冒了多大的风险来看我！”
　　为什么自己不去她的家乡找她？连一个语言不通的日本姑娘都能拥有充足的勇气踏上那辆驶向她家乡的列车，为什么他反而如此懦弱？
　　他不是没找过她，拨打过几次永远关机的电话，也询问过几位大学的老同学，这些动作总共加起来的时间可能不足一小时。
　　他以为当时自己放弃的理由足够充分——因为他忙，那个时候他在父亲的公司里面轮岗，都是最基层最繁重的岗位，他每天都累的恨不得把所有工作之外的剩余时间都用来与周公相伴。
　　或许时间只是一个幌子，更重要的理由简单异常：也许当时在他对亲疏关系的下意识判定中，她仅仅是自己的一位普通朋友，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情愫或是深切的眷恋来驱使自己全心全意去寻找她的踪迹。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自己，坐在她的面前，平静地，微笑着聆听她的自述，开始抑制不住地后悔，后悔自己几个月之前才与她重逢，没有早几年去异乡寻找到她。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他不清楚。可是他所做的事情至少也不比惠子的几顿饭更差，最起码他会伸出自己力所能及的援手，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他又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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