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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心
哲蚌寺狭小的街道里,微弱的灯光摇曳晃动。清冷的夜风吹响两旁店铺的招牌旗,肆意扑动着窗顶上色泽浓烈的香布。
我拉回视线,目光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泛黄的暖光透过狭小的窗子,将窗棂映照出虬曲弯折的黑影。一阵冷风吹来,我忍不住一个激灵。伸手圈紧了身子,往粗糙的墙边儿缩了缩,无奈格桑酒馆外根本没有挡风的地方,不论缩到哪儿都是一样得冻人。
扎西平措已经在酒馆里坐了一天了,而我,也在这门口搪了一整天的风。知道他情绪还没平静,可我又不敢进去,只能在门外干等,偶尔目光飘进去,每次他都是白酒一碗接着一碗地猛喝。虽然知道他酒量不错,可这样玩了命地喝,任谁都吃不消啊。
“唉——”我轻叹了口气,缩紧袍子,坐了那么久,可青石板仍是冰冷的。好在这个时候,酒馆已经没什么客人了,路上行人也不多,我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席地坐着。
热情的老板娘旺姆又走了出来,她见我瑟缩着身子,一脸不忍心地蹲了下来,“阿妹啊,进去跟你相公认个错吧。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劝慰了,可就是外面变成了冰窖,我也不想进去。好像只有缩头乌龟似地蹲在这儿,才能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旺姆一直以为我们是小两口吵架,我懒得解释,可一向热心的她硬是要拉我进去。
“不不不,他脾气大,我万万不敢贸然进去啊……”我被拖着拽着,两手死死地抓住门框。旺姆见我这副样子,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我开店那么久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怕相公的。”
我尴尬地扯了下嘴角儿,又对着她叹了口气,“老板娘,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这次我犯的错太大了,他肯定不会原谅我的。”
“你犯了什么错?这么不容原谅?”旺姆一脸惊讶地探了过来。
扎西平措闻声侧了下头,眼神冰冷地扫了我一眼。我的心一凛,拔腿就往门外跑,几步靠到了墙边儿,这才敢缓缓地滑下身子。
拉萨的夜风真得很凉,可好像只有这样无所遮挡地吹着,心才不会那么冷……“阿嚏——”我吸了吸鼻子,身子一个哆嗦。两手环抱着夹紧衣袍,刚想把膝盖曲起来,蓦地,一双皂黑色的藏靴停在了眼前。我一愣,赶忙儿仰起了头。
“起来。”扎西平措一脸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径自转身朝着灯火昏暗的小窄道走去。我立马从地上起来,迈步子正想追上去,不料臂弯被人从身后拽住了,奇怪地转过头去,正对上旺姆带笑的脸。
她握了握我的手臂,“阿妹呀,你相公虽然冷冰冰的,但看得出他还是很疼你的。小两口过日子,吵架拌个嘴是难免的事儿,说开了就成。”
“我知道了。老板娘,谢谢您!”我挤出了个笑容,跟她匆匆道了别后便疾步朝扎西平措走的方向追去。他走得并不快,我跑了没几步就差不多追上了。只是中间隔了些距离,我迟疑着,始终不敢再向前。
“过来!”扎西平措冷冷的声音传来。我丝毫不敢怠慢地跑了上去,迅速在他身边站定,目光小心在他面上扫动起来。他的神色依旧冰冰的,月光洒映下,脸色有些微的泛白,而那双墨玉似的黑眸隐隐带上了几丝疲惫。
我的心一痛,慌忙低垂下头,掩饰性地碾了碾脚边的碎石子。
“你真得想清楚了么?”清冷的声音,随风吹来,竟是铁马似地摇曳着。我一愣,抬头看向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扎西平措无法与我脑海里他以往的每一个侧面重合……心思怔忪间,我还是选择了点头。
扎西平措漠然地看着我,眸光越发复杂起来,“这条路走不顺的,你不后悔么?”
“不后悔。”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或许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这条路是有多么的不顺。可我真得不后悔,起码现在不后悔。我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对不起……”
扎西平措别开目光,久久没有说话。
我擦掉脸上冰冷的泪水,目光追随住他,“扎西平措,你恨我么?”
“哼……”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恨?!我还能怎么样?就算恨你也不能扔下你不管,不是么?”
我一愣,泪水登时绝了堤似地涌出了眼眶。伸手捂住脸颊,我慢慢地蹲下来,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可双肩还是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蓦地,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按住了我的肩头。一股大力将我的身子整个儿拉了起来,扎西平措放柔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寂静的夜里,“别哭了,夜里凉。”
他伸出手,略带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阵阵暖意顺着皮肤传进来。扎西平措低垂着眼,神色复杂地盯住我,忽然那幽黯的眼底眸光闪动,他一下别过了头,“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根本不恨你。”
低沉的嗓音伴着一股痛意传入我的耳膜。扎西平措突然转回了头,身子一俯,湿热的吻在我的唇上辗转开来,炽热的鼻息带着一丝笑意,续断地喷打在我的耳旁,“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无所谓。”
是呀,他从来都不会怪我的。无论我做错什么。而我呢?非得逼得他面上妥协了才能安心。“哼……”我有些自嘲地掀了掀嘴角,原来我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我不过也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的人。
扎西平措见我停了下来,不禁皱起了眉,朝我的手臂紧紧拽了一下,“发什么愣,快点走。”
“噢。”我点点头,一路被他拖拽着,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怨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想。以前不乐意,可现在这样地走着,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夜色已渐深浓,哲蚌寺里悄无声息的,只有煨桑炉里的火苗间或飘忽。走上粗厚的台阶,又拐过数条游廊,虽然彼此都沉默着不说话儿,但我的心情却轻松了许多。偶尔转头看向扎西平措的侧脸,硬朗的曲线,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出几分柔和……
走到拉让前时,仓央嘉措正倚在墙边,视线一下落在了我和扎西平措交握的手上。他抬眼看了看我,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没有变化。几步走到我面前,他伸手将我的碎发别向耳后,随即温热的手掌落在我的肩头,“你先进去,我想和扎西平措单独谈一下。”
说完抬眼看向扎西平措,他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眼底隐隐的有些认同。看到他们眼里的默契,我只好转身打开了木门。
拉让外的风很大,偶尔会从门窗缝子里飘进来几个轻轻浅浅的尾音。我坐在桌前,残灯如豆,影子落在角落里被拉得老长。约莫过了一刻钟,仓央嘉措推门走了进来。我赶忙儿站起了身儿,目光跳跃地望住他,“你们都说什么了?”
他没理会我灼热滚烫的视线,径自走到桌边,伸手去倒酥油茶。我等不及地扯了扯他的袈裟,仓央嘉措被晃得有些无奈地抬起了头,“都不让你听了还问?”我不满地皱了皱眉,但嘴上还是妥协地应道,“噢……”
低头想着心事儿,忽地一碗酥油茶递到了我眼前。我一愣,抬头见仓央嘉措正侧头望着我。伸手接过来,我抬腿刚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不料膝盖却“碰”地撞上了桌角。
“啊……”我吃痛地吸了口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本身就不是什么耐撞耐碰的体质,加上长久时间的跪拜,又吹了一天的风,现下被这么一撞,膝盖真是一阵生疼。
仓央嘉措闻声坐了过来,他轻抬起我的小腿,眼神扫向我,“痛得厉害?”
“嗯。”我拧眉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住他。他抬高我的小腿,轻放在他的膝盖上,伸手轻轻地揉着。不一会儿,疼痛感慢慢地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阵微麻的感觉。
我慢慢地抿着酥油茶,抬眼看向神情认真的仓央嘉措,视线一时有些个模糊。这情景,熟悉得让我有些失落……
“仓央嘉措——”声音快过我的反应,等回过味儿来,映入眼帘的已是那毫无瑕疵的清俊面庞。
“仓央嘉措,你捏我一下吧,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说完我伸了脸过去,不料还没够长脖子,脸就被推了回来。“哎哟……”我一愣,转头看过去,他却没好气地扫了我一眼。
见他迟迟不说话,“唉!”,我不禁叹了口气,“可是,真得像在做梦嘛!”
他闻言盯住了我,“你每天都梦些这个?”
“咳……”差点儿被嘴里的酥油茶呛住,我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每天,偶尔罢了。”余光瞥见仓央嘉措嘴边隐约的笑意,我的脸上一热,顿时不敢再作声了。
屋子里无声无息的,可似乎流淌的空气也带上了一丝清甜。我弯着腰坐在檀木靠椅上,时间长了脊背便僵出一阵酸痛。实在忍不住,我索性请求换个姿势。
脑袋枕在仓央嘉措的腿上,我不时地抬眼望向他。想起之前那每个想靠他近一点的日子,眼眶不禁有些个酸涩。都记不清有多少个那样的时刻,想静静地看着他,却只能对着空气想象他的样子。
“仓央嘉措。”我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皮,闭着眼说,“其实,我说要跟你参禅悟法都是假的,那些只是为了离你近一些。”他的气息似乎顿了一下,“我知道,你那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我蓦地睁开了眼,诧异地盯住他,“我有那么直白么?”
“没有么?”仓央嘉措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每次眼神都紧追着我,到底在看些什么?”我一顿,倒头又躺了回去,伸手摸摸鼻子,慢悠悠地避开他的话题,“可是你也没有阻止啊。”
仓央嘉措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缓缓地在我的面颊上扫动着。屋子里又没了声息,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儿。
我转了转身子,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眼神透过桌腿的间隙,直直地望住对面空无一物的墙面儿。慢慢地,眼皮沉了起来,就在思绪恍惚入睡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低低的回应,“是,我默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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