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作者:抛书人对一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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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闲庭曲槛无馀雪



      她是再精妙的笔墨也难以描摹的。她的为人,只能由她自己来告诉你了——不过不会是口说的,因为像她那样刻意讳言自己优点的人,人世间是不会有第二个的。

      ——简.奥斯丁《爱玛》

      01

      凉奈姑娘觉得自己好久没和曾经的伪cp上杉亚纪联系了。一度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好基友,在日本同美国各自开学之后,由于学业压力和不同的交际圈子,大约有三四个月不曾通过一次消息。曾经以为只供回味、无法重写的伙伴情怀,渐渐如泛黄纸片上磨蚀剥落的墨水渍,不着痕迹地淡去。亚纪把她抛开这么久,而一点不惦记,于凉奈自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而更让她不是滋味的则是她自己的薄凉,面对亚纪姑娘的久无音讯,竟也听之任之,习以为常,恍若一回首,不同的人生早已分道扬镳,阻隔着漫长的里程,而她也并不执意挽留。

      当然,她依然认定亚纪是她理想伙伴关系的唯一范本。

      凉奈百无聊赖地盯着黯淡的手机屏幕,托腮发呆。无聊的时候,她会臆想有某个别离已久的老熟人致电问候,或者某个同学突然打来电话向她请教一两道数学题。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心灵空虚得发慌,也认定白眉赤眼地翻找名片夹里的熟人煲电话粥,是件既无礼唐突又浪费钱的蠢事。她更喜欢这样守株待兔,守候着偶尔的意外袭击,一旦撞上便是惊喜。

      手机突然死命震动,熟惯的铃声悠悠传出,清朗纯粹的女声浅吟低唱着《Sun and Moon》。

      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水野凉奈止不住“咦”了一声,哪位这么体贴她的心思?她解锁屏幕,定睛瞅着来电显示,居然是上杉亚纪。

      世事总抵不过一个巧字。想来也简单,亚纪打电话是一码事,凉奈闲着等人电话是另一码,并不只在这一时。

      凉奈按下通话键,屏息聆听。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起初还模糊着,渐渐清晰起来。

      “好久不见了。”亚纪语气中含了一缕久别的生涩,却恍若一把钥匙开启了整个封闭的旧日天地。依旧明亮的声线,记忆里分毫未改的质地,仅仅被时光覆上一层迷离苍茫的烟灰暮光罢了。

      凉奈几乎克制不住放声而笑的冲动。她敏感地觉察到亚纪开口前那零点几秒的生疏同犹豫,如同堪堪辨认出沐浴在日光下、泛着金黄色泽的柔韧蛛丝,一不注意就隐没在视线里,恰恰与她那彷徨里掺着期待的心境不谋而合。她和亚纪就连迟疑疏离都有着这样的默契;这一想法顿时消弭了她的紧张。

      她只是微笑说道,“咱们现在也没见到吧?”

      亚纪一噎,如往年那样假充疾言厉色:“别咬文嚼字!死丫头。”

      一个旧日风格的玩笑几乎让莫名的隔阂荡然无存。凉奈老妈总是叮嘱她,和亚纪联系时多问问国外的学习情况,可她俩凑在一块儿,说尽一切稀奇古怪的见闻和看法,就是不怎么谈正经事。

      凉奈还在絮絮讲着,她发现《战争与和平》一半是拿破仑入侵俄国的历史传奇,一半是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的狗血言情,其表达的婚姻观就是,当三个男人看上同一个妹子的时候,能娶到她的那个,不是最爱她的,而是活到最后的。

      亚纪问,你怎么知道谁最爱她?

      凉奈说,很明显是安德烈亲王,虽然比埃尔陪着娜塔莎活了下去,但娜塔莎是看着安德烈死的。死在渴望、安详和幸福里,比活在爱情当中,需要更多的信念和勇气。

      凉奈以为亚纪又会揶揄一番她不着边际的爱情观,但亚纪只是一语不发,古怪地陷入沉默。

      良久,亚纪幽细着嗓子开口,“凉奈,我这么问你别在意——你有喜欢的人么?”

      凉奈只感觉心坎上被一把小木槌不痛不痒地敲了一记。

      “怎么?”她反问,自觉语调满不在乎得有些做作,“你深闺寂寞了?”

      “不是。”亚纪轻缓言道,并未气恼,“我突然想到的问题。总感觉你提到‘爱情’两个字的时候,口气显得——哎呀总之——很虚无缥缈。”

      亚纪一向擅长遣词,试图形容凉奈的口气却斟酌了半天,最终还是不大满意那勉强凑合的“虚无缥缈”四字,只后力不继地补了句,“我说不清楚,你意会,意会就好。”

      凉奈附和地干笑两声。

      她还未置可否,就听亚纪继续讲下去,“上届出国党,有个学姐叫日暮瑶,你不认识吧?”

      “有所耳闻。”凉奈答道,“她不仅是社团部负责人,而且跟美绪都是cosplay社的,虽说跟我没讲过话,那张脸还是认得的。”

      “她比我晚出国,已经高中了,却到美国I州的C高中重读高一,约莫离开四天宝寺也就一学期。”

      “C高中?”凉奈插嘴,“我们学校每届高二的美国交换生项目,不就是到C高中去么?而且今年咱班的桐生也申请了那一所。”

      “就是因为那所高中同胞多,四天宝寺出国的学生也多,他们才申请嘛,在美国,读哪所高中还不是一样。”亚纪不甚在意地解释。

      “半年前我们偶尔在facebook上碰到,她跟我私聊,问我在外情况,表现得挺热络。谈到后来就说起了私人话题,担心自己在外交际圈太窄,又对日本妹子出国后立刻就能找到男朋友一事表示无比愤慨。可是前两天,我瞧见她的动态了,还不是往相册里加了好几张秀恩爱照,挽着个高大的亚裔男学生。”亚纪的口气微微带着不豫。

      要是往年的凉奈,在这时节肯定会帮衬着基友声讨几句朝秦暮楚出尔反尔之类的话;可现今的她却隐隐生发了一丝底气不足的罪恶感,自己藏藏掖掖的行为已经不够堂皇正大,她如果再罔顾良知去口诛笔伐日暮瑶,可真称得上卑鄙了。

      她和亚纪的伙伴关系,是种太高出流俗的知己情谊,所以超拔而脆弱。要是她说,她其实也喜欢着某个人,因为他的本质很干净透彻,像她一样,亚纪会怎么想她?亚纪会觉得她曾认识的那个性情单薄、口角伶俐、自视清高的文艺女青年,因为随俗而陷入凡尘,从此和她产生隔膜了么?

      亚纪郁郁地补充,“总觉得兜兜转转着,百年孤独就剩我一个了。”

      寂寥因远距离传送而益发深沉,那种共感触动了凉奈的怜悯。从任何意义上来看,孤身在外的亚纪都比她需要告慰,除了问候父母,在远洋电话里听见朋友的乡音,真是漫山遍野的英语中间第一舒心开怀的事了,她水野凉奈为私心而竭力掩饰关怀和宽慰,真该为此而脸红。她很快应道:“不会的。日子一久,总能融入他们的圈子里去。”

      亚纪只是叹一口气,“但愿吧。终归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别拿款儿吓唬我,”凉奈笑道,“我可是打算出国读大学。”

      “就锻炼能力而言,美国还算是个好去处。”亚纪思索片刻,温吞地回答。

      02

      三月底开学前的一个星期。

      一束澹泊日照穿透轻纱窗帘,直接栖脚在水野凉奈的眼睑上,惊醒了墙角藤蔓间带露初绽的杨妃色蔷薇,也惊醒了犯着春困的她。她倏忽睁开眼睛;突然扩大的视域里充斥着一片朦胧的湛金,好似水母柔若无骨的触手,浮动在透明的空气里。

      睡了整整一春假懒觉的水野凉奈眨眨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但令人厌恶又无比灼热鲜明的意志力,像一阵魔笛,死活要敲得她太阳穴突突乱跳才罢——

      学农。得早起。

      她伸手向床头柜,摸到手表的冰凉金属表面,便急促果断地抓住,凑到眼前端详。

      凉奈姑娘甚至闲得盘算了半秒钟,指针停的位置是六点二十二分还是六点二十三分。和她计划的六点三十还有一丁点距离,懒虫如她,绝不可能不耗到最后一秒,于是平躺在被体温焐得暖洋洋的被窝里。

      刚拿过手表的右手重新探进被窝,挟着一点春风的清新,微凉,沁在颈子上,泛起一阵酥酥的麻痒。她睁着眼睛,怔怔出了一回神,视线里天光明亮。

      她只是不想动弹而已。白石就不会这样;他肯定不会半夜躲在被窝里看《甄嬛传》到手机没电,不得不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充电器,还担心惊醒了爹妈,更不会骄奢淫逸一整个春假弄出开学综合症不想上课。他的生物钟大概精准得像她设了闹铃的手机,到了点就唱Lene Marlin的《Sitting Down Here》,折腾不休。

      凉奈突然觉得好生没意思。在口头上,白石向来是她挑刺毒舌冷嘲热讽的对象;但每当她心理防线最低的时刻,她还是把他当作优秀范本进行拙劣模仿。

      水野凉奈你丫就是个贤良淑德的小媳妇儿,一点都没有新时代女性的独立和尊严,凉奈恨铁不成钢地给自己扣了顶大帽子。

      《Sitting Down Here》的铃音适时响起,前奏灿烂如在吉他弦上浮掠的光影,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水野凉奈一咬牙关,掀开被子,跳起来就穿外衣找拖鞋,那叫一个急如星火。

      03

      凉奈拎着她硕大的行李箱,脑门上斜扣着一顶道三不着两的鲜红鸭舌帽,走向新高一(2)班的大巴士。

      学校的着装要求永远诡异而无厘头,比如长袖白衬衫和蓝色线裤,按凉奈的话来说就是“不堪入目”。裤形宽松,甚至皱缩在脚踝处,倒衬得她那原本相当修长的腿短了不少,白衬衫又过于修身,生怕一弯腰就春光乍泄。修长的秀项本来倒是值得她骄傲的部位,却被高耸的立领挡了个大半截,外加上她那副醉生梦死了几礼拜的疲态和微饧的睡眼——

      巨矬无比。她如是评价自己,对着翻盖梳妆镜揉揉太阳穴。

      在一眼望见暖融融的大太阳下卓然而立的白石的时候,她愈益生发出人比人气死人的感叹了。
      凭什么他就能够神清气爽一丝不苟,连略微凌乱的头发丝都充满了后现代艺术美?凭什么她就呵欠连天眉目朦胧,连随手拢成的马尾辫都充溢着淳朴的乡土气息?凭什么审美趣味庸俗的统一着装,在他就照常潇洒,在她就捉襟见肘?

      凉奈兀自皱着眉头鸣不平,白石远远瞧见了她,快步迎上来,动手搬起她的行李箱,扛进大巴士的后备箱中,还不忘轻声吐槽一句,“你每次出门都像搬家一样。”

      本来要出口的“谢谢”二字被她生生卡在喉咙里,她瞪了他一眼,还嘴道,“对啊,我搬家就像出门一样轻松。”

      她拾级上车,看见美绪冲她招手,笑容明媚地拍拍身边座位,便投奔过去。

      美绪话匣子一开,就侃得天南海北不知所往。她神秘兮兮地同凉奈咬耳朵,小泽佳绘找了个外校的男朋友,她听别人说,似乎在神奈川的某个街头网球场看见过这姑娘和那男生混在一块儿,嘴里还咬着雅哈咖啡的吸管,言之凿凿。

      “不过小泽抵死否认,”她轻声补充道,“那丫头行止虽然随便,在这种问题上口风却紧得很。”

      这一番八卦又几乎戳中凉奈的心病,白石对他们俩暧昧关系的不满已经使她作出了顺其自然,不刻意掩饰的决定,但在这个羞答答的最后当口,她自身的激烈心理斗争尚未消弭,如何能不把耳朵里听到的一切花边消息同自己联系起来。

      美绪并无异样,半开玩笑地絮絮说下去,“她纯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满脸小女人似的幸福还一味惺惺作态,也不考虑我们这群没人疼的单身女人什么感受。”

      可怜啊,总是想太多的凉奈姑娘,此刻真是芒刺在背。

      幸好美绪的心思转开去,放过了这个话题,眼神不无可惜地扫过凉奈裹得严实的小腿肚,“该死的统一着装,我还想看妹子的美腿呢。”

      正坐在后一排的谦也朝前瞟了一眼——很好,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铃木美绪这丫头就是他堂哥忍足侑士的女体了。

      他喉结动了两下,淡定地低下头,继续打P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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