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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如酒
晚风一起,吹过碧波吹过桃花,空中便带来了些水气花香。再吹过酒窖前的大锅,醺然欲醉的酒气又盖过了一切。玉露梨花本自馥郁,被火一烘,更是酒气氤氲,直飘入扬州十里春风去,更何况是相距不远的佩阁?
细碎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温唐羽与洛轻相视一笑,闪身避入酒窖,关上了大门。从门缝中看去,黑压压的不知来了多少蛛蝶,连月色都被掩了半边。蛛蝶越来越多,在铁锅上空盘旋不去,如一匹华丽的金色绸缎,上下翻飞起舞,闪着珠光的金粉簌簌飘落,诡极却也艳极。
温唐羽心道:“它们怎的不下去?”轻声问了出来。洛轻看着门外,却是一言不发。他复又看了出去,只见领头一只较大的蛛蝶似乎已被酒气熏醉,啪地掉入了锅中。它这一掉,后面的蛛蝶一涌而上,纷纷往锅中扑入。有几只飞得急了,竟扑入了底下的柴火中,瞬间被烧作了飞灰。
洛轻自言自语道:“这火需得大些才好。”他们事先在锅子四周摆了两圈已开封的烈酒,也作吸引蛛蝶之用。洛轻将酒窖木门拉开了细细的一线,伸指便是一弹。“嗤”的一声,他手石子破空飞射而出,将右侧一个酒坛打出了两个洞。酒水汩汩流出,火势登时旺了许多,转眼又是数只蛛蝶跌落火中烧死。
洛轻见此法有效,右手连弹,又是数颗石子激射出去,烈酒泻地,火焰腾地拔了上去,连铁锅中的玉露梨花都烧了起来。这一烧直映红了半边明月,连带着地上酒一遇热,香气愈加酷烈淑郁了起来。流动的火焰中,一只只蛛蝶如痴如醉,连珠般扑了下来,瞬息灰飞烟灭。后面一群群蛛蝶源源飞来,却似乎一无所觉,仍是欢欣飞舞,仿佛那烈火竟是极乐世界一般。
温唐羽看了一会儿,却叹了口气,低低道:“飞蛾扑火,原来如此。”
洛轻的眼神越过门外熊熊烈火,看到极远的天边去,慢慢道:“世间万物,就连这小小的蛛蝶,都逃不过一个‘贪’字。”
温唐羽看他一眼,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向来如此。”
洛轻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半刻又道:“世人争名夺利,江湖人更是日日想得到绝世武功……什么碧琉璃、风影环,不也如这瓮中之酒,刃上之蜜一般?太过执着,便是烧身割舌之患。”
他扔了手中石子,萧然道:“走罢!”温唐羽侧头看着他,忽然“哧”的一笑。洛轻道:“你笑什么?”温唐羽悠悠道:“往常我看着你,总想象不出你前世是个和尚,现在倒是看出来了一点。”
两人便下了台阶。忽然外面银铃之声大作,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笛声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笛声虽然轻微,却像是一根极细的弦,柔韧不断,绵绵汩汩地朝耳中钻了过来。洛轻变色道:“不好!”
温唐羽抢上前去,果然剩下的那些蛛蝶纷纷转身离开,朝着东边飞过去了。偶有一两只贪恋美酒的,在锅子上空盘旋几圈,却听得笛声愈急,便也弃而飞远了。
身后一只手伸了过来,洛轻拉开酒窖大门,低低道:“我跟上去!”温唐羽见他淡墨色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中,立足片刻,也咬牙跟了上去。
他畏惧蛛蝶毒粉,不敢如洛轻那般直接尾随而去,便另抄了一条路向东奔去。好在蛛蝶飞过的地方留下了淡淡的金色痕迹,在月光折射下甚是醒目。他沿着金线奔了一会儿,忽然听得银铃声声,纷繁杂乱,诡异的笛声却断了踪迹。
他将身形隐入几棵垂柳之后,却见前面是一块空地,洛轻正站在那块空地上,空地前已是风裳水佩四阁之外的围墙。
温唐羽顺着洛轻扬起的头看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方才飞来的蛛蝶都聚在围墙上空,翩跹飞舞,绕成一个金色的圆环,在清冷的月色下犹如瑰丽的梦境一般。梦境中心却站着一个青衣人,宽宽的衣袂随风飞扬,头上也戴着一个斗笠,斗笠边上垂下青色纱幕,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立于高高的围墙之上,睥睨四方,无数金环在他身侧消弭重又绽放,庄严如万蝶之王。
这人绝不会是裴鸣,温唐羽心中暗道。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虽然他就那样随意地站着,却有一股无法忽视的森然之气从周身散发了出来,令人心旌摇曳。
他的目光又回落到洛轻身上来。
“你这样倒像是蜀僧了罢?”他方才几乎这么说,却还是咽了回去。洛轻有些不像是平日的洛轻,但到底哪里不像,他也说不出来。许是更锐利、更冷清、更像月光下一抹寒意浸浸的霜刃了罢?初见时恍如行走在十里桃花杨柳烟中的琴师,长眉一轩,便孑然踏入了极北之地、万古洪荒的漠漠雪原。
月白如霜。
洛轻淡淡道:“是你要风影环?”他长衣下摆被风吹得卷了上去,随手一拂,温唐羽却无端地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绝世高手的影子。
青衣人道:“若你给我碧琉璃,我也可以放过沈青如。”他压低了声音,一时倒也听不出是老是少。
洛轻皱起眉头,叹道:“你这样的人,又何苦也来争抢这碧琉璃?”
青衣人道:“两百年前远山梅的不密之传,江湖中谁不想得?”隔着青色的纱幕,他的声音也像是朦胧了起来,似乎带着一丝玩味:“又或者,我想看看碧琉璃是不是如传说中那么神奇?”
“你想要,我们也未必会给你。”洛轻一回头,却见是温唐羽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直视青衣人,冷冷道:“你豢养毒物,视人命如草芥,为了一个碧琉璃便伤了不少性命。若是远山梅的秘籍到了你手里,江湖中岂不是更要腥风血雨,不得安宁?”
青衣人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我的知音。若我练就绝世武功,定然要呼风唤雨,让这死气沉沉的武林好生热闹一番。”
他长袖一振,从高墙上翩然落了下来。原本盘旋在上空的群群蛛蝶也飞了下来,仍是在他身侧环绕成金色的光晕。细碎的银铃声中,他语气渐转森然:“今晚这碧琉璃给与不给,却也由不得你了!”
温唐羽断影出鞘,刀光清寒,冷冷道:“如此说来,今天这一架也是非打不可了。”他见青衣人方才一跃,身法极为轻盈,暗忖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只怕尚比不上洛轻。若是无这些蛛蝶作乱,单以武功而论,自己与洛轻也未必在他之下。想到此节,心下宽了几分,不过却又暗暗心急,要如何解决了这些蛛蝶才好?
断影刀已出,青衣人却视若无睹,犹自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他衣袖极长,垂下直到膝间,行动之际绝不露出双手来,倒有几分戏台上水袖的味道。他慢悠悠道:“单打独斗,我倒未必是你二人的对手,还好我从不单打独斗……”
一语未毕,突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裴鸣带着六七个人奔了过来。看见温唐羽和洛轻,他显然吃了一惊,愣了半刻,转身向青衣人行礼。青衣人头微微一点,他才带着那几人站到了一旁。
洛轻森然道:“你不单打独斗?”倏然欺身上前,竟未看见他脚下如何移动,瞬息已到裴鸣面前,右臂一搭一长,便向他喉间扼去。
裴鸣心中大骇,急忙向后避让,才踏出半步,只觉几根冰凉的手指已触及颈中肌肤,登时激出一粒一粒的疙瘩来。他猛然后仰,一个铁板桥堪堪避开,却听得对方一声轻笑,旋腿向自己扫来。裴鸣避无可避,仗着下盘功夫不弱,索性把心一横,力贯双腿,只等洛轻撞来。
岂料洛轻这一扫只是虚招,足尖微颤,沿着他足阳明胃经一路急点下去,连环在犊鼻、足三里、上巨虚三穴上点了一点。他以足尖打穴,虽有先后,然而脚法极快,竟似同时踢中三穴一般。裴鸣左腿顿时酸麻无比,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单腿跪了下来。洛轻左手两指疾出,径取他双眼。裴鸣心中一片冰凉,只道这下在劫难逃,顿时身子软了下来,闭目待死。
洛轻的手指依旧冷得像冰,虚虚搭在他的眼皮上,却不使力。裴鸣保持当下的姿势,半分也不敢动,只怕自己一动,两只招子便给对方给废了。一片黑暗中,忽听得洛轻问道:“你可还要风影环了?”
裴鸣自知生死一线,只悬于此人一念之间,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连声道:“不敢!不敢!”忽而两眼一花,继而大痛起来,他魂飞魄散,几欲晕去。抖抖索索地摸了摸,却不曾流血。惊疑怔忪间,忽听得温唐羽道:“人家又不曾挖你眼睛,你害怕什么。”他稍稍放下心来,却听得青衣人哼了一声,又如一桶雪水当头浇下。
洛轻出手如电,倏忽退回原地,意态甚暇,仿佛这一切不曾发生过一般。
温唐羽微笑道:“你不单打独斗,可是要与这位高人联手?”他口称“高人”,其中讽刺之意,裴鸣如何听不出来?只是自知武功不如对方,便转过头去假装没听到。
青衣人哼了一声,左手一振,几人眼前一亮,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条银光绚烂的软鞭。他衣袖极长,软鞭握在手中,竟似从袖中长出来的一般。
他背对裴鸣,也不转身,长鞭一昂向后卷出,恰如一条遍身银鳞的毒龙,夭矫于空,飞身疾扑。“啪”地一声,软鞭正正抽在裴鸣胸口,劲力到处,衣衫化作碎片,片片飘落。裴鸣身子一震,脸现痛苦之色,却咬着牙不敢哼声。青衣人反手又是一鞭,银光闪耀,裴鸣胸前顿时多了几道鞭痕,衣衫破碎,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来。他身后那几个汉子大气也不敢出,齐齐低头看着地面。
青衣人倏然收鞭,那道银光转瞬纳入青色长袖之中。他冷冷道:“你要我跟一条狗联手?”
温唐羽本厌恶裴鸣,此时见他甚是凄惨,不由摇了摇头。他看着青衣人周围上下翻飞的蛛蝶,叹道:“他虽然听命于你,只怕在你心中,还不上这些蛛蝶罢?”
青衣人笑道:“那是自然。我若让他来对付你们,岂不是小瞧两位了?总能让我心爱的蛛儿来好好招待两位。”
他清啸一声,银鞭陡出,在空中震了一震,鞭梢流光溢彩,在暗夜里连划了几道圆弧。他长鞭上镶嵌了不少宝石,鞭身几节之间以金属环扣相连,抖动之际玎玲作响,甚是悦耳。蛛蝶似乎训练有素,霎时向两侧分开,形成两面金光闪闪的墙壁,中间顿时空出了三四尺宽的距离。它们分开两侧之后,即不再盘旋飞舞,齐齐面朝青衣人,定在空中震动双翼,如同中间站立的是它们至高无上的王。
温唐羽心中暗叹一声,却道:“你用这些没毛畜生来对付我们,胜了也没什么光明正大。”青衣人悠然道:“我本来就不光明正大,只要夺了碧琉璃而已。”
温唐羽本想激他弃了蛛蝶与自己动手,此时听他意思,竟是执意要用蛛蝶,心内一凉,与洛轻对看一眼,目光甚是沉重。
这边两人踌躇间,那青衣人却似乎心情极好,长鞭到处,蛛蝶便追逐着鞭影飞去,金银两道光辉交织,令人目眩神驰。他忽而一笑:“如何?若是你现在把碧琉璃交给我,也还来得及。”
温唐羽突然嗅到一阵异香,细细辨别,神色顿时轻松了许多。他微笑起来:“若是你现在把这些蛛蝶带走,也还来得及。”
洛轻此刻也闻到了那芳纯如幽兰的酒香,半是赞叹半是惋惜道:“沈姑娘竟将风裳水佩阁的镇楼之酒拿了出来,当真便宜了这些蛛蝶。”
他话音才落,果然那酒香渐渐浓郁了起来。初时清雅绵柔,却淡淡渗透到人的心里去,缠绵如蛛蝶看不见的细丝,一叠又是一叠。香气越叠越浓,竟是世间绝不能有的醇厚馥郁,浓到侵体而入,凛冽如断影那一刀断了江南春·色的亮光。
这样幽郁的芬芳里,连月色也像是模糊了起来。
温唐羽觉得自己竟像是有些醉了,轻声道:“这是什么酒?怕不有百年之陈罢。”他向洛轻看去,看到他亮如星光的双眸。
“浮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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