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入党申请书交出来

　　当天晚上，林籁没有收到王乐乐的回信，他一直在等，然而没有等到，所以就失眠了。

　　不是王乐乐不想回，而是不知道通讯网络出了什么问题，他的那条短信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去，试了好几次，最后放弃了。

　　对林籁要分手这种可能性，王乐乐是有预感的。这种预感起先只是隐隐约约的，然后越来越强烈。他克制自己去联系林籁的冲动，尽管他每时每分都想询问林籁情况如何，想知道他的心情，以此来平均自己的不安。

　　但是没有，他想林籁做事有自己的节奏，不会喜欢被打乱。他不联系自己，自己等着是最安全的。

　　他也想过，万一林籁向他妈妈妥协了——尽管林籁保证过不会，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林籁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不是吗？

　　但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不给自己无端制造提前的烦恼。所以当林籁的短信到达他手机上的时候，王乐乐就愣住了。无情无绪地，一点也没有难过，也很奇怪地并没有“果然”的感觉。那短信只有三个字，看上去好像最绝情不耐烦的那类负心汉，给多一个字都吝啬：“分手吧”——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王乐乐不知道这是林籁在他妈妈的监视下飞快按出来的字。林籁当然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的乐乐说，但即使他妈妈不在身边，他也说不出口。

　　因为要分手的心有半分是真的。这几天他感觉太累了，并没有做过体力活，但整个人就像被关在卡车笼子里长途颠簸过的大白猪，等着去屠宰场挨那么一刀。

　　王乐乐看着这三个字，心里面一个个问题来回滚动，却既没有从喉咙口滚上去，也没有滚到手指尖上去催促他打字。

　　王乐乐想给林籁的短信也只有三个字：“哦，好的。”他远比林籁慷慨，多给了两个标点符号，如果他不是此刻头脑偏于空白，一定不想用三个字回敬过去——那看上去简直像在赌气。

　　只可惜这条短信不知何故被堵死在了手机里。发不出去也就算了，林籁或许还会打电话过来解释一下。可是手机也再没有响过。

　　王乐乐半夜躺在床上，安宁平静地想要入睡，可是他白天孕育出来的问题们在夜间却更加活跃，好像一个个调皮的小人在他的腔子里来回蹦跶，踩得他的心咚咚直跳。

　　林籁挨完那一刀，被他妈妈放进门。因为并没有真的流血，所以也没有痛切的感觉。等不到王乐乐的回复，他不能确定对方的心情。王乐乐不是咆哮教的，也不会半夜三更提着菜刀出现在他家门口。他应该只是伤心而已。当然也可能他还没看到短信，但看到了还是会伤心的。

　　林籁有点想把短信追回来，因为他不能让王乐乐伤心。不过这也没什么，伤心一下也不会死，那么大的男孩子，都上班了。

　　这两个人各自默默地憋了大半夜，第二天还是没忍住，见了一面。在林籁公司楼下的COSTA里，林籁领着王乐乐买了咖啡和小蛋糕，找了张露天的小圆木桌坐下来。

　　他们是来谈分手这件事的，然而也谈不出花来，纯粹只是想见一面，看看对方。昨天晚上的单方面短信对两个人而言都是一场地震，灾难过后人们总是最想见亲人的。

　　他们不是亲人，但也差不太远。

　　林籁把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乐乐，不过没讲他妈妈扎他的那一镊子。现在手背上的伤口结了痂，脱落后会露出来浅粉红色的发紧的新肉，等以后完全长好了或许会是一个淡淡的发亮的白疤。林籁身上还有一个瑕疵出现在他的鼻子上，那是他高三发水痘时一个大痘泡破了后留下来的，虽然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不明显，但仍然还存在。

　　王乐乐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因为是他让林籁去和他妈妈讲的，林籁也无数次告诉他他妈不会同意，所以不是林籁的错。他也没有立场去离间人家母子。

　　林籁用那只好的手，在桌面上拉住了王乐乐的一只手，用手掌心握住他的四根手指。他用一种不是很真诚的语气说：“其实我们不一定要分，还可以瞒着我妈……”

　　但是那样已经没意思了。如果想瞒，一早就不必让她知道，正因为是诚心坦白，而且是并非侥幸心理驱动的诚心坦白，才让他们必须承受这个结果。

　　王乐乐说：“你妈肯定会防着你。”他们本不必偷偷摸摸，现在也不肯委曲求全。年轻人还是有点傲气的，肯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王乐乐说，那就真的分手吧。

　　父母不同意真的是大麻烦。王乐乐根本不愿问那种“我和你妈掉水里你救哪个”的问题，因为他会鼓励林籁去救他妈。这并非他多么无私和宽宏大量，而是他设身处地地调换了位置——如果他爸和林籁他只能救一个，他想自己也会救他爸爸的。

　　林籁也不知道王乐乐的这种想法，知道了可能会伤心？如果逼他回答这种问题，他肯定会说两个都救，逼他只能救一个，他还是要救两个。不就一点水么，三个四个都救给你看。

　　那就真的分手吧。

　　两个人在桌子上拉着手，看上去一点分手的诚意也没有。起来的时候林籁把王乐乐送去公交车站，其实路边就能打车，但两个人都不愿这么早分开。但一路过去也没有话说，直到车来了，王乐乐说我上去了，林籁伸手抱了抱他，然后松开：“去吧。”

　　王乐乐不和人挤，挨到最后一个上车。车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刷了卡转过身，隔着不太清楚的门上玻璃看林籁。车子开了，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感觉林籁对他笑了一下。没戴眼镜，有点看不清楚。然后林籁很快就从一扇扇玻璃窗后移过，被车厢里的乘客挡住了。

　　林籁妈打算对儿子的单身负起责任。她医院今年新进的一批人中，放射科一个外地来的李姓小姑娘盘靓条顺，人很谦虚勤劳，还总是笑微微的。其实林籁妈骨子里是看不起大专生的，放射科在普通民众眼中又很忌讳，但没有办法，她手边最近没有可人心意的女孩子，只好先矮子里拔个长子。

　　李姑娘作为小美女，虽然在新的工作岗位姿态极低，但人并非单蠢。领导要把儿子介绍给她，让她非常怀疑李副院长要推销给她一个滞销货，否则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好事？

　　在茶座门口张望着见到一枚干净利落的高个子帅哥对自己招手时，李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有点眼花了，等她笑着落座放包，双方寒暄，她已经不敢直视对方的脸了。

　　她虽然感觉自己颇有姿色，但尚有自知之明，李副院长把这种儿子介绍给她，绝对是在开她玩笑。听说他还是D大的？

　　她很快就不疑惑了，因为帅哥告诉她，自己是有女朋友的，被老妈死活拆散了，被迫来相亲。

　　“哦……”她轻声应答着，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她没感到羞辱，甚至没有感到失望。仅仅和这样的相亲对象出现在同一张桌子上，让旁边人误会成情侣，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快乐了。

　　“那李副院长……”这位李姑娘又补充了一句。

　　林籁晃着玻璃杯，里面的君山银针一片片立在水中。

　　“随便你怎么说，别说我刚刚告诉你的事情就行了。”

　　这我当然不会说……李姑娘在心里默默嘀咕。

　　他们也没有多余的话讲，林籁去结账的时候，李姑娘一度以为今天自己就白打扮了。结果出了门，林籁问她想去哪儿，她一时也想不出来，又不想让对方破费，竟提议进商场逛逛。没有什么比不熟悉的男女一起逛店更矬的事了，一个不能定心挑选，另一个跟得也很无聊。

　　最后林籁请她看了一场电影，想送她回家，李姑娘说自己走就行。林籁帮她打车，提前把车钱塞给她，女孩子不要，林籁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然后林籁独自一个人去了江边。他很久没有来市中心了，可能有一年多，或者两年，反正这里的模样和印象里不太一样。那也无所谓，滨江大道总是在不断翻改的，这个月和下个月还可能不一样。

　　他靠在水泥阑干上，江风扑面而来带来滔滔江水的气味。他和王乐乐就曾经站在过这里，挺久以前的事儿了。他当然可以现在打一个电话，和王乐乐叙叙旧，或许王乐乐心情好了还会打个车过来陪他。

　　江面上行驶的游轮忽然鸣笛了。

　　这一刻，林籁感觉自己是个乏善可陈的人，既不有趣，也不善良。不知道那些喜欢他的人是看上了他什么。他妈妈说的话才是对的：像你这种人，要不是我儿子，我一眼也不多看你！

　　爱情这种东西，有时就是一种习惯，有它的时候你没什么感觉，失去的时候却好像失去了一切。

　　分手的头几天，王乐乐没什么感觉，因为他和林籁之间太和平了。他就是和自己的手机成了冤家，这玩意儿时时诱惑着他，也提醒着他，让他感觉到寂寞。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后劲上来了。明明感觉林籁还在自己身边，却莫名地心慌，反应到身体上，他早晨开始起不来，晚上睡不下去。

　　总感觉全身都不对劲，很想见林籁，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就可以安心回去学习和工作。情绪发泄不出来，闷在身体里，把五脏六腑都要给泡烂了。

　　就这么死活撑过一个月，症状一点没减轻。他想，还是再见一面吧。

　　他在分手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拿到了上次他们拍的写真照片，这时正好作为借口。他下午出门，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出门前给林籁发了个消息，说我在什么什么地方等你，给你照片。

　　林籁最近不爱把手机带在身上，所以看见短信的时候，距离王乐乐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个小时，打王乐乐电话，居然是他家人接的，说他忘记带手机了。

　　林籁只好去王乐乐说的地方找人。

　　王乐乐果然没走，隔壁桌在吆五喝六地打牌，王乐乐斜着脑袋看他们打，面前一堆瓜子花生壳。

　　看见林籁来了，他先傻笑了一下，说给你照片，一边去翻自己带来的纸袋。林籁说先吃饭，喊服务员收拾桌面，自己拿到了菜单开始看。

　　王乐乐有点心虚，感觉这个见面的理由不是很充分。照片的毛|片当时大家都看过了，现在既然分手了，东西现成拿到手也应该销毁。

　　既然东西没有销毁，感情也都还在，想分手也是枉然。一顿饭没滋没味地吃完，王乐乐用小调羹搅着已经彻底融化的红豆冰沙，终于说出来一句话。

　　“能不能不分了，我跟你出国。今年来不及就明年……”然后偷偷去看林籁。

　　林籁也不说话，把嘴压在手背上，手肘支着桌子，两只眼睛炯炯地望着他。

　　因为相册只有一大本，所以王乐乐别出心裁地带来了美工刀，准备从册脊处一割为二。不过现在看情形大概也没这必要了。吃完饭服务员收了桌子，王乐乐把纸袋里的东西翻出来，一本巨大的相册，还有一堆大小材质不一的相框钥匙扣之类的赠品。他们一起翻了相册，点评了照片，还分了那堆赠品。

　　回去的时候林籁把车子开到王乐乐家楼下，本来只想亲一下，也没有说要复合。但是亲了一下，再亲一下，蜻蜓点水就成了深吻，一深吻手就开始乱摸。

　　车还停在路中间呢。赶紧四处找车位，地下车库有门禁进不去，只好停在一个地面上的停车位。仗着夜色已经黑了，两个小鬼爬到车后座胆大包天地开荤，要是有路人走近了一定会发现这辆车子在诡异地颤动。

　　既然有了这一趟，也不必再装腔作势了。两个人心安理得地转为了地下恋情，同时认为分手这种事情不适合他们。

　　之后的日子，虽然还是一周只能见一两次面，但他们的感情越发坚不可摧。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被承认的爱情反而最甜蜜最牢固。

　　年底林籁去银行面试的时候，王乐乐从家里抓了一把领带过来，两个人躲在隔壁商场的洗手间隔间里一条一条试过来，也是一种情趣。最后王乐乐送林籁到面试地点楼下，像等孩子考试的家长似的全程陪同。

　　反正千金难买他乐意。

　　三月的时候王乐乐和杂志社签了合同。他能拿到这个名额，多亏之前部里让他参与的一个大选题。他跟着一位老师到西部的贫苦之地出了一趟公差，又翻山越岭地深入基层。活并不是很难干，但一大半时间都花在了路途颠簸上。

　　组稿刊发后，得到了社里领导很高的评价，王乐乐跟着那个老师鸡犬升天，最终留了下来。回头想想，也可能是他家里通的关系，才让他获得那个出差机会。但也不太确定。

　　拍毕业照那天，正逢倾盆大雨，同学们穿着学士袍带着学士帽，满腔风|骚被大雨逼住不得施展，只能互相在教学楼中庭搂搂抱抱。

　　毕业晚会在那之后，是个大晴天。学院广场提前铺上了长长的红地毯，傍晚时分，衣装隆重的先生女士们已经纷纷出现在现场了。对女生来说，高跟鞋晚礼服是标配，一点也不会显得奇怪，因为大家都这样，除非你把自己穿成朵坦胸不露乳的大黄花，又在肩带处绑一朵大绸花，大概才能博到点出位的感觉。

　　林籁和王乐乐也去了，但是没到那个大广场，反而跑进了对面三层高的教学楼。因为晚会的缘故，教学楼今夜底部大门没有关闭，一层灯火通明。他俩跑到一片黑暗的两楼，再跑到三楼，一层一层望出去，比较最好的视角。

　　最后两个人干脆爬上了屋顶。没有比这里更开阔的视野了，别说广场，连学院外的马路都能看见，再等七八个小时，直接能看日出。

　　躲起来自然有躲起来的理由。他们提前知道，今年晚会筹备组新增了一个奖项，叫做最佳情侣奖，三对入选的里面，他们的声势最高。走红地毯拿奖，这耻度可不是一般高，两个人索性直接缩了。

　　他们的手机铃声不时响起来，都是班委找人的电话，他们干脆关机了。

　　晚会上放了各种高手做的VCR，回顾四年里个人的成长和集体的荣誉，看得台下一片泪光闪闪，上台领奖的人捧着手上简陋的奖杯和地摊上买来的大红证书，挥着拳头含泪吼：“我们是最强的！”

　　正式颁情侣奖的时候，全场都在起哄两个缺席者。主持人利用职务之便把这对奸夫淫夫痛骂了一遍。卢天晟和刘晓菲也是最佳情侣，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携手走过红地毯，走上阶梯，走到铺着红布的搭台中央。

　　另一对最佳情侣从智商上说，是才子和佳人；从外貌上说，是美女与野兽。如果不是因为四年同窗知根知底，作为大街上的陌生人猛然瞧见了，一定会打抱不平地用各种俗语形容一翻。

　　他们也牵手上台。

　　现场的气氛如同举行婚礼，主持人要求领奖的前提是接吻，不能浅吻，必须舌吻。台上的两对苦命鸳鸯亲来亲去总不能合格，让对面屋顶上的两位庆幸不已。

　　好不容易奖杯证书拿到手了，主持人一把拉住准备下台的卢天晟的胳膊：“你不能走！林籁的奖只能你代领了！”

　　凭卢天晟和林籁的关系，这个奖他是义不容辞的。但领奖的前提是必须舌吻，而刘晓菲已经明确地表示不肯了，卢天晟只好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明求暗恳，终于完成任务吐血下台。

　　林籁不敢开机，他知道卢天晟的骂娘电话随后就会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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