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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鼎
第三十章定鼎
腊月廿六,小年刚过。
洛京城仿佛被这场旷日持久的朝堂风暴与皇权博弈抽干了最后一丝年节的暖意。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之上,寒风卷着残雪和尘沙,在空旷的御街宫巷间呼啸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街市冷清,店铺半掩,连往日最是喧嚣的东西二市,也只见零星人影匆匆而过,神情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惑与张望。
压抑,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闷雷,笼罩着这座帝国的中枢。
紫宸殿。
今日并非大朝,但殿内聚集的官员,却比寻常朝会更加齐整,气氛也更加凝重。朱紫公卿们按班序肃立,鸦雀无声,连最轻微的咳嗽都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投向御阶之下,那两位当朝宰相。
沈清辞立于文官班首,一身深紫色仙鹤补子朝服熨帖平整,衬得她身形越发挺拔清癯。她面色平静,眼帘微垂,只静静看着手中象牙笏板光滑的表面,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周遭投来的无数道或探究、或忧虑、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浑然不觉。
在她对面稍侧,是右相王诠。他今日也穿戴整齐,紫袍玉带,只是脸色较前几日更加灰败,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暮气。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
御座空悬。
皇帝萧璟自那日早朝后,便因“余毒反复,需静心调养”,再未公开露面。朝政由沈清辞暂领,紧要奏章皆直送寝宫。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会,绝非寻常。沈清辞昨日已通过通政司,明发廷寄,称“有晋丰走私、谋刺圣驾案紧要情状奏报”,请诸部院堂官、三品以上大员及在京勋贵,皆需与会。
这是要摊牌了。
死寂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后殿传来内侍悠长而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百官悚然,齐刷刷跪倒:“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滞重。萧璟在内侍搀扶下,缓缓步入大殿,登上御阶。他今日未着繁复冕服,只穿了一身赭黄色常服,外罩玄色貂裘,脸色依旧苍白,双颊甚至微微凹陷,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某种病态却异常执拗的光芒。他走到御座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扶着御案边缘,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跪伏的群臣。
“平身。”他的声音比前几日更加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谢陛下!”百官起身,垂手肃立,无人敢直视天颜。
萧璟在御座坐下,轻微地咳嗽了两声,才开口道:“沈相。”
“臣在。”沈清辞出列,躬身。
“你昨日奏称,晋丰案与谋刺案,已有重大进展,要当廷奏报。”萧璟看着她,“说吧。朕,与诸位爱卿,都听着。”
“臣,遵旨。”沈清辞直起身,转而对向百官。她没有去看王诠,声音清晰平稳,却如同冰锥凿击,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自陛下北巡遇刺,臣奉旨主理晋丰走私、勾结北虏、谋刺圣驾一案,经月余查证,现已查明:晋丰货栈东主孙晋,长期勾结北虏突厥阿史那部,走私盐、铁、药材等禁物,更以陈粮换新、军械报废等手段,窃取国器,资敌以兵!经查实,其走私军械,部分带有前朝‘天工院’秘制暗记,涉及前朝余孽!”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前朝余孽!这可是比走私更敏感、更致命的指控!
沈清辞面色不变,继续道:“此案非止孙晋一人。兵部武库司郎中周勉,利用职权,为其大开方便之门,伪造文书,盗卖军械,现已查明在逃,全国海捕!更有甚者,此案线索,直指宫中!”
她略一停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面色陡变的几名内侍监官员,声音陡然转厉:“经查,荥阳郑氏,利用宫中关系,为晋丰走私提供庇护、传递消息、乃至协助销赃!郑太妃身边旧人徐嬷嬷,长期为郑氏与宫外传递密信、信物!臣已查获郑太妃早年亲笔信函及金线牡丹信物,证实其与郑氏及晋丰往来密切!”
“轰!”殿内彻底炸开了锅!指向郑太妃!先帝遗妃!这已不仅是朝堂之争,更涉宫闱丑闻、先帝清誉!
王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骨节发白。
沈清辞不为所动,清冷的声音压过一片嘈杂:“而谋刺圣驾一案!”她猛地提高声调,殿内瞬间又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经查,刺客所用,乃江南‘千丝引’奇毒!联络刺客、提供毒药者,乃琅琊王氏族人,王珂!王珂长期盘踞江南,为王氏经营见不得光之产业,与‘影杀门’等江湖败类往来密切!此次谋刺,皆由其一手策划、重金买凶!”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了面色惨白如纸的王诠,声音冰冷如铁:“右相王诠,身为王珂堂兄,朝中重臣,对此岂能一无所知?臣查获孙晋口供及往来密件,证实王珂所为,皆受王诠指使或默许!其目的,便是阻止陛下推行新政,清除世家积弊,更欲借刺杀陛下,制造朝局动荡,以便其等浑水摸鱼,甚至……有不臣之心!”
“沈清辞!你血口喷人!”王诠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厉声嘶吼,“老夫三朝老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岂容你一个黄口孺子、凭几张不知真假的废纸、几句死囚的攀咬,便构陷老夫谋逆!陛下!陛下明鉴!此乃沈清辞排除异己、构陷忠良之毒计!她要借陛下之手,铲除我等世家老臣,独揽朝纲!陛下不可听信谗言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老泪纵横,状极悲愤冤枉。
殿内又是一片哗然。支持王诠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指责沈清辞证据不足,构陷大臣,动摇国本。支持沈清辞的寒门官员则据理力争,反驳抗辩。两派吵作一团,原本肃穆的大殿,瞬间如同市井菜场。
萧璟冷眼看着下方的混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制止,直到吵嚷声几乎要掀翻殿顶,才缓缓抬起手。
内侍监尖声高喝:“肃静!”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但双方依旧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王卿,”萧璟看向跪伏在地、身躯颤抖的王诠,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沈相所言,你可有辩解?”
“陛下!”王诠抬起头,泪流满面,“臣冤枉!那王珂虽是臣族弟,然其久居江南,臣与他多年少有往来,他在外所做之事,臣实不知情!所谓指使默许,更是无稽之谈!定是那孙晋畏死,胡乱攀咬!沈清辞蓄意罗织罪名,欲置臣于死地!陛下,臣恳请与孙晋、与那所谓密件当面对质!若有一字虚言,臣甘愿领受千刀万剐之刑!”
他言之凿凿,悲愤莫名,仿佛真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沈清辞却忽然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高举:“陛下,臣有王珂近日从江南发回洛京,呈送王诠的密信抄本为证!信中言及‘北边事急,沈氏紧逼,需早做决断,或可仿效前朝旧事,令主上‘不安于位’!’其中‘主上’所指为何,陛下与诸位同僚,可自行判断!此外,臣已查实,王珂在江南,通过盐漕、市舶司等关节,数年贪墨挪用国帑逾百万两,其银钱流向,多处与王诠在京产业及秘密账户吻合!此有户部、漕运衙门部分账簿抄录及钱庄往来凭证为证!”
她将文书交给内侍,呈送御前。同时,又有数名官员出列,呈上各类账册抄本、证人证言节录等物,皆指向王诠及其家族贪墨国帑、与江南王珂勾结之事实。
证据一件件抛出,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致命。王诠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灰,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方才那悲愤冤枉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萎靡下去。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驳,但在铁证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至于郑太妃之事,”沈清辞不等王诠喘息,继续道,“臣已请得太后懿旨,着内侍省、宗正寺会同,于长乐宫查得郑太妃私藏之前朝宫廷禁物、与宫外传递密信之渠道,并拘押相关宫人嬷嬷。太后闻之震怒,已下懿旨,夺郑太妃封号,移居冷宫,待案情查明,再行处置。郑氏在京主要族人及涉案官员,亦已由有司控制。”
郑太妃倒台了!连太后都出面了!
这无异于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溃了王诠和部分世家官员的心理防线。支持王诠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褪,不少人已开始瑟瑟发抖,思考退路。
萧璟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裁决生死的冷酷:“右相王诠,纵容亲族,勾结奸商,走私资敌,贪墨国帑,更涉嫌指使谋刺于朕。证据确凿,罪无可赦。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严审!其家产抄没,亲族涉案者,一律按律究办!江南王珂,全国通缉,务必擒获归案!”
“陛下!陛下开恩啊!老臣冤枉!冤枉啊!”王诠瘫软在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还想爬向御阶,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死死按住,拖了出去。那凄厉的叫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其余涉案官员,”萧璟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凡有牵连者,三日内自首,朕或可酌情从轻。若心存侥幸,隐匿不报,一经查实,罪加一等!”
“臣等遵旨!陛下圣明!”百官齐刷刷跪倒,声音带着颤抖。这一刻,再无人敢有异议。皇帝虽病,但杀伐决断,依旧凌厉如刀!沈清辞之手段,更是狠准稳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直指核心,将王诠、郑氏两大势力连根拔起!
一场看似势均力敌、甚至世家略占上风的朝争,竟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以如此摧枯拉朽、近乎惨烈的方式,尘埃落定。
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王诠被拖走的背影,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或许能从她微微放松的肩线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看出这场对决耗费了她多少心力。
“沈相。”萧璟的声音将她唤回。
“臣在。”
“此案由你主理,功不可没。王诠、郑氏既倒,朝中积弊,当时肃清。新政推行,当可再无掣肘。河北、江南后续事宜,仍需你统筹安排,不可松懈。”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沈清辞躬身。
“退朝吧。”萧璟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回御座,闭上了眼睛。
“臣等恭送陛下!”
百官再次跪拜,然后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那位屹立殿中、清瘦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紫袍女相的深深敬畏。
沈清辞是最后离开的。她走出紫宸殿,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孤直的影子。寒风扑面,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郁。
赢了么?似乎是。
王诠入狱,郑太妃被废,两大世家遭受重创,朝中反对新政的最大阻力已被扫除。皇帝虽病,但权威经过此番铁血清洗,将达到空前高度。新政推行,再无明面上的阻碍。
但为何,心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仿佛压着更重的石块?
江南的王珂还未落网,皇帝所中之毒仍未彻底解除,周勉下落不明,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此番虽斩其首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反扑与暗中的抵抗,绝不会停止。而经此一役,她沈清辞,也真正站到了天下所有旧势力、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对立面,成了他们眼中最刺眼、最欲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前路,依旧是荆棘密布,杀机暗藏。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不能停,也不能退。
“沈相。”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清辞转头,看到谢止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远行归来的风尘之色,眼底亦有淡淡的疲惫。
“谢少卿回来了。”沈清辞微微颔首,“江南之行,可还顺利?”
“王珂已锁定踪迹,就在苏州府。其人与江南部分驻军、漕运、盐政官员勾结甚深,正在调动力量,企图负隅顽抗,甚至扬言要断绝部分漕运,扰乱江南粮价,以作要挟。”谢止语速平稳,“‘云隐’已布下天罗地网,解药线索也已找到,就在王珂手中。只是他身边护卫森严,且狡兔三窟,需等待最佳时机,一击必中,同时拿到解药和周勉可能的藏身线索。”
“周勉……果然在江南?”
“十有八九。王珂在江南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藏匿一两个人,轻而易举。我已安排人手,暗中排查其可能藏身之处。”谢止顿了顿,看着沈清辞略显苍白的脸色,“朝中之事,我已听闻。沈相辛苦了。”
“分内之事。”沈清辞淡淡道,“只是,王诠虽倒,隐患未除。江南若乱,漕运若断,北境军需、京城粮草,皆会受到影响。陛下……等不起。”
“我明白。”谢止目光沉静,“所以,必须快,必须准。我已传令‘云隐’,三日内,必见分晓。”
三日内。沈清辞心中微凛。这意味着谢止要在三日内,完成对王珂的围捕、夺取解药、并可能找到周勉。时间紧迫,风险极高。
“谢少卿务必小心。”她低声道,“王珂困兽犹斗,江南又是他的地盘。”
“沈相放心。”谢止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锋利的弧度,“‘云隐’之名,非是虚传。况且,江南也并非铁板一块。利益纠葛之下,总有缝隙可钻。”他看了沈清辞一眼,忽然问道,“沈相可还记得,去岁西园对弈,我曾言,黑棋看似占尽先手,却忽略了边角一处暗火?”
沈清辞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谢少卿是说……”
“江南诸多官员,依附王珂,无非是为利。如今王珂自身难保,王诠倒台,树倒猢狲散。只要许以利害,陈以大势,分化瓦解,并非难事。”谢止缓缓道,“我已令人暗中接触了几位关键人物。有些人,已经开始动摇了。”
沈清辞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便是谢止,永远有后手,永远能在看似绝境中,找到那条最有效的路径。朝堂之上,她以雷霆手段正面击溃王诠;江南之地,谢止则以暗线渗透,釜底抽薪。两人虽未事先商议,却默契地形成了最完美的配合。
“如此,便有劳谢少卿了。”沈清辞道,“陛下这边,我会稳住。朝中清洗之后,需尽快遴选得力官员,填补空缺,稳住各地局面,尤其是河北、江南。新政细则,也需根据此次案件暴露出的问题,加以完善,尽快推行下去。”
“沈相统筹全局,自然妥当。”谢止微微颔首,“只是,经此一役,沈相已身处风口浪尖,日后行事,更需谨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知道。”沈清辞望向宫墙之外,目光悠远,“但有些事,总需要有人去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寒风中挺立的修竹,宁折不弯。
谢止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敬佩,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疼惜?但这情绪很快被他惯有的温润平和所掩盖。
“沈相保重。”他拱手一礼,“我即刻便返回江南。洛京之事,暂托沈相。”
“谢少卿亦请珍重。”沈清辞还礼。
两人在宫道之上,相对一揖,随即转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离去。
寒风依旧,卷起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们身上那份沉静而决绝的气度。一个要返回江南,进行最后也是最危险的收网;一个要坐镇洛京,稳住刚刚经历剧震的朝堂,并推动那艰难而伟大的变革。
他们的道路或许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廓清玉宇,重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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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洛京,天牢最深处。
王诠独自坐在昏暗的囚室中,身下是冰冷的石板,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白日里紫宸殿上的滔天权势、悲愤呼喊,此刻都已化为泡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恨意。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皇帝,也不是输给了沈清辞,而是输给了这个时代,输给了世家门阀自身无可挽回的腐朽与贪婪,也输给了那对年轻男女联手布下的、天衣无缝的杀局。
但他不甘心!琅琊王氏千年传承,岂能断送在他手中?
囚室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三长两短,随即,门上的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张狱卒平凡的脸。
“相爷。”狱卒压低声音,迅速将一个小油纸包和一块碎银子塞了进来,“这是外面送进来的,说是您需要的。银子是打点用的,让您……最后走得体面些。”
王诠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扑过去抓起油纸包,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小截空心的蜡丸,以及一张极小的纸条。他捏碎蜡丸,里面是一颗黝黑发亮、散发着淡淡苦杏仁气味的药丸。而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断,保,种。”
断,是断掉所有可能牵连家族的线索,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保,是保住家族核心力量,尤其是江南王珂那一支,以待将来。
种,是留下复仇的种子,或许是他的某个隐秘子嗣,或许是埋下的某个更深的暗桩。
这是家族给他的最后指令,也是他作为家主,最后的责任。
王诠握着那颗毒丸,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脸上肌肉扭曲,眼中闪过挣扎、恐惧、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平静与决绝。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沈清辞不会给他翻身的机会,皇帝更不会。与其在刑场上受尽屈辱,牵连更多族人,不如自我了断,为家族保留最后一丝元气和……复仇的希望。
他仰头,将那颗黑色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化开,随即,一股灼热而麻痹的感觉,从喉咙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缓缓躺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望着头顶那片无尽的黑暗,眼前仿佛闪过自己权倾朝野、门生故旧遍天下的煊赫岁月,闪过与沈清辞在朝堂上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锋,最终,定格在今日紫宸殿上,那个紫袍女子清冷而坚定的目光。
“沈……清……辞……”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次日清晨,狱卒“发现”王诠“突发急病,暴毙”于天牢之中。
消息传出,洛京再次震动。但这次,震动中更多是兔死狐悲的寒意,以及对那位依然屹立、手段愈发深不可测的沈相的深深敬畏。
琅琊王氏这棵参天大树的主干,轰然倒塌。但谁也不知道,它的根系是否真的已被彻底斩断,在那江南的烟雨水乡之中,是否还藏着致命的毒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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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时间,江南,苏州府,寒山寺外。
夜色深沉,雪落无声。古寺的轮廓在雪幕中显得模糊而寂静,只有塔檐下的风铃,偶尔被寒风吹动,发出零丁清脆的响声,更添几分空灵与肃杀。
距离寺院不远的一处私密河港,几条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泊在岸边,与黑暗融为一体。最大的一条船上,灯火全无,却隐隐透出一股凝重的气息。
船舱内,王珂脸色阴沉地坐在桌边,面前摊开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用密语写就的急信。信来自洛京,告知他王诠下狱、郑太妃被废、朝中风向已彻底逆转的消息。
“废物!都是废物!”王珂低吼一声,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他面容扭曲,眼中闪烁着疯狂与焦躁的光芒,“堂兄啊堂兄,你号称三朝老臣,门生故旧遍天下,怎么就斗不过一个沈清辞?!还有郑家那个老太婆,也是个没用的!”
他起身,在狭窄的船舱内烦躁地踱步。洛京的靠山倒了,他在江南的好日子,恐怕也到头了。沈清辞和谢止绝不会放过他。他手中虽然有“千丝引”的解药配方(只有一半,另一半在配制者手中),有周勉这个可能知道更多秘密的人质,有江南部分官员的把柄,甚至掌握着部分漕运的关节点……但这些筹码,在皇帝和沈清辞决心铲除他们的铁腕面前,还能支撑多久?
“三爷,”一个心腹护卫闪身进来,低声道,“刚收到消息,我们安插在漕运衙门和驻军营里的人,有几个……联系不上了。还有,码头附近,好像多了些生面孔。”
王珂心中一凛。对方动作好快!这是已经开始清理外围,收缩包围圈了!
“周勉呢?转移了吗?”他急问。
“按您的吩咐,昨夜已经转移到‘那个地方’了,绝对安全。”护卫道。
“好。”王珂稍稍定神,眼中凶光闪烁,“告诉下面,把咱们手里那些官员的‘孝敬’单子和往来信件,都准备好!还有,漕运那几个关键闸口的‘账本’,也给我备齐了!沈清辞和谢止要是敢逼人太甚,老子就让江南的粮船,一条也别想顺利北上!让京城那帮老爷们,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他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以扰乱漕运、影响京城乃至北境军需粮草为威胁,换取自己逃出生天,或者至少是谈判的筹码。
“是!”护卫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王珂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收藏的、用层层油布和锡纸包裹的扁平金属盒,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递给护卫,“这个,你立刻出发,按我之前告诉你的路线和暗号,送到‘二号点’藏好。除了我,任何人问起,都说不知道。万一……万一我出事,你就带着它,去找‘那个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金属盒里,是“千丝引”那半张解药配方,以及他这些年在江南经营的核心账目与关系网名录,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和……复仇的引信。
护卫郑重接过,贴身藏好,重重磕了个头:“三爷放心!属下万死不辞!”说罢,转身悄然消失在船舱外的夜色风雪中。
王珂独自留在舱内,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和雪落河面的细微声响,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走到窗边,掀起一角厚重的毡帘,向外望去。河道两岸,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寒山寺塔尖一点模糊的轮廓。但在这片黑暗中,他仿佛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视着他这条船。
是谢止的“云隐”?还是沈清辞调动的其他力量?
他猛地放下毡帘,背心已被冷汗浸湿。不能再等了!
“来人!”他低喝。
另一名护卫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所有人按丙号方案,分散撤离!在‘三号汇合点’集合!记住,分散走,不要恋战!”王珂快速吩咐,眼中闪过决绝,“我要亲自去会会那位谢少卿……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
他要主动出击,制造混乱,甚至尝试刺杀谢止!若能成功,局势或许还有转机!若不成……也能为他真正的逃遁,争取时间和掩护。
夜色,愈发深沉。风雪之中,杀机已如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而在这条河港上游数里之外,另一处更为隐秘的芦苇荡中,谢止负手立于一条小舟的船头,任凭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望着下游王珂船只隐约的灯火,目光沉静如水。
“鱼,要惊了。”他低声自语,对身后一名如同影子般侍立的云隐卫吩咐道,“按计划,收网。记住,我要活的王珂,还有他手中的解药和周勉下落。至于其他人……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是!”云隐卫领命,如同鬼魅般散入四周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一场决定江南乃至整个后续局势的最终围捕,在这寒山寺外的雪夜河上,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洛京的沈清辞,此刻正独坐于尚书省值房,对着跳跃的烛火,审阅着各地报来的、关于王诠倒台后官员空缺的补选名单,以及河北道青苗贷试行情况的初步汇总报告。窗外,雪落无声,掩盖了远方的一切厮杀与谋算。
但她知道,最后的战斗,尚未结束。
无论是江南的雪夜追捕,还是洛京的朝堂重建,亦或是北境的边关安宁,都需要她,也需要那个远在江南的人,去一步步完成。
长夜漫漫,但黎明,终将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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