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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之人
三月初十这日清晨,玲珑在窗下摊开那份名单细看。晨光透过窗纸洒在泛黄的纸页上,那些名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冯保、赵永昌、李德海……还有一串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当年的职务和如今的下落。
名单末尾,林娘子用颤抖的笔迹补了一句:“这些人里,活着的恐怕不多了。”
玲珑的指尖顺着名单往下滑,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冯保。旁边的标注是“原内务府管事太监,癸未年贬至皇陵看守,下落不明”。下落不明……这意味着什么?是死了,还是藏起来了?
“阿姐!”明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早饭好了!娘今天熬了红豆粥,可香了!”
玲珑收起名单,起身出了屋。院子里,柳氏正将热气腾腾的粥端上石桌,青黛在一旁摆碗筷。春日的晨光暖融融的,老槐树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切都安宁美好。
“玲珑快来坐。”柳氏招呼女儿,“今儿粥里放了新晒的桂花,你尝尝可喜欢。”
玲珑在母亲身边坐下,接过粥碗。温热的粥入口绵软,桂花的香气在唇齿间化开,让她紧绷的心绪稍稍放松。她给弟弟夹了块酱瓜,笑着问:“今儿先生留了什么功课?”
“背《孟子·告子下》。”明轩苦着脸,“里头好些句子拗口得很。”他眼睛一转,忽然道,“阿姐,昨日萧大哥来,送了我几本字帖,说是前朝大儒的真迹。我能拿出来看看么?”
玲珑点头。明轩欢欢喜喜跑进屋,不多时抱出个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本字帖,纸色泛黄却保存完好,字迹遒劲有力,确实是难得的珍品。
柳氏见状,轻声道:“萧公子待明轩……真是有心了。”
“表兄说,练字如做人,要端正,要有风骨。”玲珑想起萧琰说这话时的神情,心中微暖。那个病弱的少年,明明自身处境艰难,却依然愿意对旁人施以善意。
早饭后,玲珑去了隔壁铺子。那十二幅绣品已全部完工,正一幅幅挂在架上通风。月华丝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软烟罗轻薄如烟,上头用“隐翠”针法绣出的暗纹若隐若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静婉正在整理丝线,见她进来,笑道:“表妹来得正好。方才长公主府派人来了,说太后见了前几日送去的帕子,喜欢得紧,让咱们再多绣几方呢。”
这倒是个好消息。玲珑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马车声。青黛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姑娘,是、是周公子……”
话音未落,周文博已经摇着扇子进来了。他今日穿了身宝蓝锦袍,头上戴着赤金发冠,打扮得花枝招展,活像只开屏的孔雀。一进门,眼睛就黏在玲珑身上:“沈姑娘,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玲珑福身行礼:“周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示意青黛上茶,自己则在柜台后站定,隔着一段距离问道,“公子今日来,可是要选绣品?”
“绣品自然要选。”周文博在客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不过今日来,主要是给姑娘道喜。”他从袖中取出张帖子,“宫里下了订单,要一百方绣帕、五十个香囊,还有十幅屏风。这可是天大的脸面,我特意来告诉姑娘一声。”
玲珑接过帖子细看,果然是宫里的采办单子,盖着内务府的印。她心中警铃大作——周文博怎么会这么好心来送订单?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多谢公子告知。”她将帖子放在柜台上,“只是锦心阁铺子小,人手有限,怕是接不下这么大的单子。”
“接得下,接得下。”周文博笑得意味深长,“我已经跟内务府打过招呼了,工期可以宽限到五月。至于酬劳……”他伸出一根手指,“这个数,一千两。姑娘觉得如何?”
一千两!这价格高得离谱。玲珑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淡淡道:“公子盛情,玲珑心领。只是铺子里已经接了长公主的订单,实在腾不出人手。还请公子回禀宫里,另寻高明吧。”
周文博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收起扇子,凑近些压低声音:“姑娘这是不给我面子?要知道,这单子……可是李淑妃亲自点的名。”他盯着玲珑,“淑妃娘娘听说姑娘手艺好,特意关照的。姑娘若是不接,岂不是打了淑妃娘娘的脸?”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玲珑心头一沉,面上却仍是温婉的笑:“淑妃娘娘抬爱,玲珑感激不尽。只是实在力有不逮,还请公子代为转达玲珑的歉意。”她顿了顿,“若是娘娘真喜欢玲珑的手艺,等长公主的订单做完,玲珑再为娘娘效力也不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宫里,又把皮球踢了回去。周文博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沉了下来。他盯着玲珑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沈姑娘,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站起身,在铺子里踱了两步,“这京城里,多少绣坊想接宫里的订单都接不到。我给你送上门来,你却往外推……”他停下脚步,目光阴冷,“姑娘这是……不把我周家放在眼里啊。”
铺子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静婉吓得脸都白了,青黛也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玲珑却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玲珑不敢。只是做生意讲究诚信,既然先接了长公主的订单,就不能耽误。这是做人的本分,想必公子也能理解。”
“本分?”周文博嗤笑,“沈姑娘,你这般讲本分,怎么不想想,当年你爹若是懂得变通,又何至于……”他没有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玲珑握着柜台边缘的手微微收紧,指甲嵌进木头里。她抬眼看向周文博,眼中寒光一闪:“周公子想说什么?”
周文博被她眼中的冷意惊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他重新坐下,摇起扇子,“既然姑娘执意不接,那就算了。不过……”他顿了顿,“我听说姑娘最近在打听一些陈年旧事?还见了些不该见的人?”
玲珑心头一震。周文博果然在监视她!她稳了稳心神,故作疑惑:“玲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玲珑一个开绣坊的,能打听什么旧事?见的也不过是些客人罢了。”
“是么?”周文博盯着她,“那李记杂货铺的李掌柜……也是客人?”
这话让玲珑脊背发凉。她强作镇定:“李掌柜那儿有上好的丝线,玲珑去采买,有什么不妥么?”
“妥,妥得很。”周文博站起身,走到玲珑面前,压低声音,“只是我劝姑娘一句,有些人……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惹祸上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他伸手想拍玲珑的肩,玲珑后退半步避开了。
“玲珑多谢公子提醒。”她福身行礼,“铺子里还有事,就不留公子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周文博脸色变了变,最终冷哼一声:“好,沈姑娘好自为之。”他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时又回头丢下一句,“三日后我再来听姑娘的回音。这单子……姑娘最好还是接了。”
待他走远,静婉才敢出声:“表妹,这、这可怎么办?宫里来的单子,咱们若是不接……”
“不接。”玲珑斩钉截铁,“接了才是祸事。”她看着门外周文博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着冷光,“他这是设好了套等咱们钻呢。一千两的订单,听着诱人,可若是在绣品里动了手脚,到时候咱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青黛连连点头:“姑娘说得对。周家没安好心!”
玲珑定了定神,对静婉道:“表姐,这几日铺子早些关门。你回去告诉姨娘,让她也小心些。”她又看向青黛,“你去宋先生那儿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
青黛应声去了。玲珑在铺子里坐了会儿,心中翻涌着各种念头。周文博今日这番举动,说明周家已经坐不住了。他们怕她查到真相,所以想用宫里的订单捆住她,或者……在订单里做文章,彻底毁了她。
不能坐以待毙。玲珑起身去了后院,从暗格里取出那份名单。指尖在冯保的名字上轻轻摩挲,她心中有了决断——必须去皇陵,必须找到冯保。这是眼下最直接的线索,也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
午后,萧琰来了。他今日气色不太好,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由墨竹搀着才走得稳当。进了铺子,还未说话先咳嗽了几声,玲珑忙倒了热茶递过去。
“表兄怎么来了?”她关切地问,“可是身子不适?”
萧琰摆摆手,喝了口茶才缓过气来:“无妨,老毛病了。”他抬眼看向玲珑,“姑娘可是遇到麻烦了?墨竹说,周文博今日来过。”
玲珑将宫里订单的事说了,又提到周文博的威胁。萧琰听完,沉默片刻,淡淡道:“这单子不能接。”他从袖中取出张纸,“姑娘看看这个。”
那是一张调令的抄本,上头写着“内务府采办处主事周文博,即日起调任江南织造局督办”。玲珑心头一震:“周文博要离京?”
“周显这是在给他儿子铺路。”萧琰道,“江南织造局油水足,周文博去了,正好接赵永昌的班。”他顿了顿,“而赵永昌……要调回京城,任户部侍郎。”
玲珑倒吸一口凉气。周显这是要把整个利益链条都握在手里!儿子在江南捞钱,心腹在户部把关,宫里还有李淑妃照应……这张网越织越密了。
“所以这订单……”她轻声问。
“是饵。”萧琰说得直白,“姑娘若接了,他们就有一百种法子让姑娘身败名裂。姑娘若不接,他们也有借口找麻烦。”他看向玲珑,“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在他们动手之前,找到确凿的证据。”
玲珑会意,取出那份名单:“表兄请看。林娘子给的名单上,还活着的知情人不多。最关键的……”她指着冯保的名字,“只有他了。”
萧琰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久久没有说话。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炭火盆里火星噼啪的轻响。良久,他才缓缓道:“皇陵……确实该去一趟。”
“玲珑也这么想。”她抬眼看向萧琰,“只是路途遥远,表兄的身子……”
“无妨。”萧琰打断她,“皇陵那边,我有安排。”他顿了顿,“不过此行凶险,姑娘可想清楚了?”
玲珑重重点头:“想清楚了。”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这条路既然选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萧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好。等太后寿辰过后,我安排姑娘去皇陵。”他从怀中取出个小木牌,“这个姑娘收着。到了皇陵,去找一个叫陈四的看守,他会帮忙。”
玲珑接过木牌,入手沉甸甸的,上头刻着个“琰”字。她郑重收好,又想起什么:“表兄,周文博三日后还要来。这订单的事……”
“我来处理。”萧琰淡淡道,“姑娘只管专心准备太后寿礼。三月二十那日……很关键。”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萧琰便告辞了。送他出门时,玲珑见他脚步虚浮,忍不住叮嘱:“表兄千万保重身子。”
萧琰回头看她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姑娘也是。”他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又说了句,“周家那边,姑娘不必担心。有我在。”
马车驶远,玲珑站在巷口,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那个病弱的少年,明明自身难保,却总在关键时候站出来护着她。这份情意,她不知该如何回报。
回到院里,宋先生正坐在槐树下和刘婶子说话。见她回来,宋先生招手让她过去:“玲珑姑娘,方才青黛丫头来说你有事请教。可是周家又来找麻烦了?”
玲珑在石凳上坐下,将宫里订单的事说了。宋先生听完,捋着胡子沉吟道:“这事……确实棘手。”他看向玲珑,“姑娘可知,按《大周律》,商户有权拒绝任何订单,只要理由正当?”
“玲珑知道。”她点头,“可对方是宫里……”
“宫里又如何?”宋先生摆摆手,“便是皇上,也不能强买强卖。”他顿了顿,“不过周家既然搬出李淑妃,姑娘若直接拒绝,确实容易落人口实。”他眼睛一转,忽然笑了,“老夫倒有个主意。”
“先生请讲。”
“姑娘可以接,但要把条件写清楚。”宋先生从袖中取出纸笔,“工期、用料、验收标准,一条条都写在契约里。特别是验收——必须由第三方公正人参与,不能由内务府一家说了算。”他边写边说,“再有,定金要先付五成,尾款交货即结。这些条款,姑娘觉得如何?”
玲珑眼睛一亮。这些条款看似平常,实则把周家可能做手脚的路都堵死了。若周家不接受,那就是他们的问题。若接受了,到时候验收时自己也有话说。
“先生高见!”她由衷赞道。
宋先生将写好的契约范本递给她:“姑娘照着这个拟一份,三日后拿给周文博看。他若签,咱们按契约办事。他若不签……”他笑了笑,“那就是他心虚,姑娘正好有理由推掉。”
玲珑接过契约,心中感激不尽。有这样一位精通律法的邻居,实在是她的福气。
刘婶子在旁听了半天,这时才插话道:“玲珑姑娘,你也别太担心。咱们槐花巷的邻居都看着呢,周家若真敢乱来,咱们一起去衙门告状!”她拍拍胸脯,“婶子我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玲珑心头一暖。她福身行礼:“多谢婶子,多谢先生。”
傍晚时分,玲珑拟好了契约,又检查了那十二幅绣品。一切准备妥当,她才回前院用晚膳。柳氏已经做好了饭菜,明轩正趴在石桌上练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阿姐你看!”见她回来,明轩举起字帖,“萧大哥送的字帖真好,我照着练,先生都说有进步呢!”
玲珑接过一看,果然比前几日工整许多。她笑着揉揉弟弟的发顶:“明轩真用功。”又对柳氏道,“娘,过几日女儿要出趟门,可能要去三五日。”
柳氏手中的筷子一顿:“去哪儿?”
“去……去城外采买些特别的丝线。”玲珑撒了个善意的谎,“有个老供货商手里有批好货,女儿得亲自去瞧瞧。”
柳氏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却终究没多问,只轻声道:“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女儿晓得。”
夜里,玲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想着皇陵之行,想着冯保,想着那份名单上还活着的人。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那么安静,可她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玲珑警觉地起身,却听见墨竹压低的声音:“姑娘,公子让我传句话——周文博今夜去了李记杂货铺。”
玲珑心头一紧:“李掌柜他……”
“公子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了。”墨竹道,“姑娘放心。只是……”他顿了顿,“李掌柜怕是待不下去了。公子安排他明日离京,回老家避避风头。”
玲珑松了口气,心中对萧琰的感激又深了一层。那个病弱的少年,做事总是这般周全。
“多谢表兄。”她轻声道。
墨竹应了声,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玲珑重新躺下,握着颈间的玉佩,心中涌起一股力量。前路虽险,可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春夜的微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槐花的清香。玲珑在花香中渐渐睡去,梦中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爹爹牵着她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阳光暖暖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玲珑,记住。”梦里爹爹的声音很轻,“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刀剑,是人心。最坚固的不是城墙,是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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