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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讼师
站在辩护台上,张枉想。
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向来不信这句话。
他的老师告诉他,挥尽墨水,思尽家国,才能有繁盛安宁的王朝。
可老师没告诉他怎么做,只让他自己悟。他读书不错,谁都这般讲,转过头他发觉他和同窗一样,读着相似的书,说着相似的话。
难怪欧阳太师如此失望,任谁听了千百遍相同的回答,都不高兴。
在这个花团锦簇的大晋里,很多事物却和在冬天一样,凝固成冰。
死水,张枉第一回想到这个词。
他暂且看不见更深的地方,但能看见书院里一致的论调和几十年不变的律法。
不知和姜弥条对峙了多久,张枉那句话终于说出来,“即便原告雇佣劳工后未欠工钱,但对于劳工来说,雇佣时间游移不定导致工钱并不能覆盖工人所需,因此劳工转投被告方合情合理。且原告并未与劳工立下雇书不能约束劳工。”
“即原告此类雇佣在大晋蔚然成风,却不能视作为对的,这是大晋律法对劳工权益和雇佣契约的忽视之处。”
张枉说完,姜弥条愣住了,青玉、文豆芸与台下四人也卡壳。
张枉见状不知所措起来,神色澄澈腼腆:“疑则思,思则得,这便是我想到的,可是不太对?”
“并未。”先说话的是谢渡安,他只是有些错愕,“倒没人想到此案还有这一方面,感慨张兄竟有这样的真知灼见。”
林笑章仍然犹疑,他父亲身居高位,哥哥也领要职,对这些更为敏感,“劳工律法的革新并非未有人提及…”
革新早有人提及,但因为会害某些世家的利益被压下去,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
“你们一个个担心什么?”熙玲郡主站起来嗔道,“还玩不玩了,尽说这些让人头疼的事。”
“我可提醒你们,出了这道门,这种话仔细点说。”
她似怪似怒的态度缓和了包间里的氛围,众人也顺坡下驴推进《六个讼师》继续下去。
革新律法一事,熙玲郡主最清楚,当初她父亲便是朝中带头主持革新律法的要官,因为这事被人设计撸下官帽,要不是有公主作保人就要流放到南蛮去了。
“败诉,被告无罪,此局张讼师胜。”唱票结束,青玉盖棺定论。
最后第四轮案情。
张枉胜了熙玲郡主,姜弥条胜了谢渡安,华祥银胜了林笑章。
文豆芸记录下来所有人胜负与盈亏,“各位讼师辛苦了,经过四轮的激烈角逐,你们六人中诞生了两位上品讼师!”
“有盈利甚多的谢讼师!”
谢渡安目光恬适,在众人看狡猾狐狸的眼神看着他。
“承让了各位。”
被他设局的姜弥条和林笑章浑身起鸡皮疙瘩。“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回头一定和赵璇说说你的丰功伟绩。”
文豆芸笑眯眯:“好了,还有一位上品讼师,是四场官司赢了三场的华讼师。”
这位是真的菩萨脸刀子嘴,两场对上她两场都败了的林笑章,再也不敢直视华祥银。
现在在林笑章心里,华祥银和恐怖两字绑定了。
玩完《六个讼师》的人离开戏本杀馆时,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脚下的黄土都变得轻飘飘。
几个出来的客人像被吸干精气,极度亢奋后脸色萎靡了不少。往后好长一段日子,感觉都无法忘掉《六个讼师》的经历。
谢渡安在戏本杀馆待了一会儿再出门,招幌旁边有个眼熟的人和他对上视线。
是黄齐愈。
经过蒙林大乱那晚,黄齐愈对谢渡安和赵璇的印象改变了很多。
此刻黄齐愈撞见谢渡安却和撞见猫一样,不安地左右看了两眼,踌躇一会儿,“殿下身体如何,赵大人身体如何?”
“你是来找赵大人的?”谢渡安眼中掠过一抹异色。
“也不是,不过随口一问。”黄齐愈眼神落到海报上。
谢渡安露出笑来,“若是对戏本杀感兴趣,可以进馆一试,看在蒙林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份上,只收你九成的钱。”
闻言,黄齐愈忙道:“不用了多谢,我母亲唤我回家了。”
看着黄齐愈离去的背影,谢渡安转头上马车回府。
“赵大人用饭了吗?”
着长袍的颀长身影停在窗口,赵璇搁下笔支着下巴看他。
“用了用了,怎么不进来坐。”
谢渡安拢了拢湿润的发尾,“突然下了雨,我鞋上有湿泥,踩在屋里不好看,等人拿一双新的换上再进来。”
赵璇鼻翼微动,几乎闻不见桂花香。
之前还嫌院子里花香太重,写东西时闻的头疼,现在鼻子里全是泥土雨水的味道,让她舒畅许多。
“《六个讼师》玩完了?”赵璇问,“感觉如何。”
谢渡安换了鞋,慢慢擦干发尾,坐到赵璇对面。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檐边连串的水珠落在桂树枝叶上。
谢渡安姿态慵懒望着庭院的雨景,“很厉害的戏本杀。”
“有多厉害?”赵璇好奇问。
谢渡安回想起张枉有些癫狂的神情,“大概会让一些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说的也太过了,赵璇摇摇头,“我又没写什么生生死死。”
下一秒,赵璇又反驳了自己的话,“也不一定只有生死才能让人记一辈子。算了,我这样一天一百个想法的人,今日觉得麻糖不好吃,明日说不定又觉得好吃了。”
谢渡安意有所指:“但你亲自做的这份麻糖,肯定会有很多人觉得好吃。”
赵璇手指轻拍自己的脸颊,“本来也没指望有人来吃,是我一厢情愿要做出来摆上台面的,吃不吃,有几个人吃,这些都无所谓。”
“我只是怕以后没有这个心思做这些事。”
她声音骤然变得可怜失落起来,“哎,我也是多愁善感起来了,老天,把那个傻了吧唧乐着的我还回来。”
“你别不开心。”谢渡安信了,生硬安慰着,“我陪着你。”
赵璇“咦”了一声,“好肉麻,我瞎说的你别信,我这么乐观开朗的人,以后当乞丐也是活最长的。”
“好心态决定一生。”赵璇捏着一块米糕囫囵咽下肚里。
*
两日《六个讼师》,一生戏本杀情。
张枉才思犹如茅塞顿开,在书房里闭门不出,送进去的饭食也不动筷。
他住在林家,林母害怕这书痴有个三长两短,时不时命林笑章去看一下。
“表弟,趁着还不用去书院,咱们再去戏本杀馆玩呗。”
张枉没做声,没理会。
林笑章失望离去,和林母回话,“他好着呢,看起书来不知黑夜白天。”
林母:“天,这般努力,你也要向你表弟学个一二,不过还是要好好休息。下人说话你表弟听不进,你晚上便多跑一趟,看他睡了没有,莫把眼睛熬坏了。”
林笑章应下。
再一看府外的朋友,熙玲郡主又又又被长公主关在府里,华祥银忙着商帮生意,姜弥条被家里逼得头悬梁锥刺股,赵璇就差住在河三庭里了,谢渡安在礼部兢兢业业。
只有他,家里已经看穿他不是读书那块料子,除了嘴上说说,任由他去了。
他现在甚至想追到荀州找他大哥去。
一直无聊到要回明晖书院的日子,林笑章在最末等的丁班,他抱着书箱打着哈欠,和乙班的张枉在院内分道扬镳。
“中午一块用饭啊!”林笑章道。
旬休结束前一日和旬休结束后第一日,是欧阳太师来明晖书院考察授课、听学生论辩的日子。
甲班汇集世家出身的才子与天赋出众的寒门子弟,这部分学生是欧阳平考教的重中之重。
还是不行,欧阳平内心止不住叹气,面上平淡无波,走出了甲班。
“太师刚刚听你的论辩时神色有变,我感觉太师很看好你。”
小兄弟,你讲得前言不搭后语,老朽实在听不懂。
“不,我觉得胡兄的文章文采斐然,太师方才看了很久,定也觉得不错。”
老夫也是很少看见这般辞藻华丽、又不知在呻吟什么的文章,胡小子合该去当个哗众的酒诗人,当官的话浪费了。
“金兄…”
不愧是并州金家养出来的,年纪小小,贪心大大,讲得狗屁东西用了感觉会亡国。
哎,世家,哎,人才。
让他这七旬老人北上和北庭人打一战去吧,死个清静就不用听这些个学生叽里呱。
他阖眼坐在乙班里,砸吧砸吧嘴。
“老师?老师?”
“嗯哼?”欧阳平掀开眼皮子,看见底下和窗外几十张清澈的脸,赶紧又闭上眼睛,“写的不错,毫无用处,下一个。”
台上学生灰溜溜地下来。
林笑章和一堆甲丙丁班的同窗挤在窗边,用气音说话,“表弟!没关系,那老头就是爱挑刺。”
张枉抿唇,点点头,拽着文章上前去。
“学生张枉,见过老师。”
张枉拱手,欧阳平没睁眼,张枉把文章压在胸腹前轻咳两声开口。
“学生写的文章是有关革新之道,以新法代旧规,谓法之革新…”
欧阳平深吸一口气看张枉,“写的什么?”
张枉轻声说:“老师,是革新之道。”
“声音大些。”欧阳平胡须蠕动几下,威重的目光将人上下扫了一遍,“要说就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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