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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林娘子,”张管事见她来了,脸带笑意,“这两日下来,商队上下都见识了你的手艺,尤其在这面食一道上,确是独具匠心。”
“管事您过奖了,”林芜连忙屈身,声音拘谨,“您和东家走南闯北,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我这点粗笨手艺,只求不耽误大家吃饭,莫要惹人嫌弃就好。”
“林娘子不必谦虚,”张管事不再客套,进入正题,“今日朝食那芋魁馅儿,绵软清甜,甚合东家心意,觉得府上长辈必定喜欢。故而唤你前来,是想问问,可否将这馅料的方子卖予我们?东家说了,只限府中私用,绝不外传,更不会碍着你日后营生。”
林芜闻言,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事,于是当即应道:“这芋魁馅儿做法简单,想来两位帮厨师傅多看两回想必也就会了。我这几日便寻空与他们细细分说清楚,定让他们学会。”
“不妥,”张管事摆手,“咱们商队行事,讲究个在商言商。既是你的手艺,岂能平白拿去?即便方子简单,也是你的东西。按市面规矩,这芋魁馅儿的方子,我们出一贯钱,娘子意下如何?”
林芜闻言有些吃惊,这价格对于一道简单馅料方子而言,堪称厚道。她推拒道:“这、这如何使得?不过是个寻常馅料……”
“林娘子不必推辞。”张管事随即吩咐小赵去请账房先生前来立契。
“多谢东家与管事厚恩。”林芜连忙谢道。
在等候账房的间隙,她又细心地补充道:“管事,如今行路在外,诸物不便,这馅儿只能做到这般。若是日后在府上制作,能添少许牛乳一同搅匀,滋味会更香甜滑润些。只是需留意,有人肠胃弱,受不得牛乳,用了易致腹泻,须提前问过才好。”
一旁的小赵听了,忍不住插话赞道:“林姐,您对吃食可真是一门心思,琢磨得透透的!”
林芜局促地笑了笑:“赵小哥谬赞了。实在是景娘幼时身子弱,胃口不佳,瘦得像只猫儿,我瞧着实在心急,只能变着法儿琢磨些她肯下咽的软和食儿,这才胡乱试出些门道。”
“我瞧景娘如今面色红润,胃口好得很呢。”小赵笑道。
“是哩,”林芜脸上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把孩子平安养大,是顶不容易,却也顶有福气的事。”
仔细将契书与银钱收好,林芜这才沿着来路往回走。
她刚到货车,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的李三娘和几位帮厨便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林娘子,张管事突然唤你去,是有什么要紧事?”
“可是朝食出了什么岔子?”
林芜语气轻快地回答:“劳各位惦记了。没什么要紧事,是东家觉着今早那芋魁馅儿吃着软和适口,便让管事仔细问了做法,想着回到凌州府上,也好让府里的厨娘照着做给长辈尝尝鲜儿。”
“原来如此!”李三娘恍然大悟,脸上也跟着露出笑容,感慨道,“那芋魁馅儿确实心思巧!东家真是至孝之人,在外奔波还这般惦记家中长辈,这般心性,难得啊!”
“可不是嘛。”林芜应和着,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
“要不说咱们锦程行是数得着的好商队呢!”一旁的帮厨师傅挺了挺胸脯,与有荣焉地高声说道,“东家仁厚,管事明理,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谋个差事都没有门路呢!”
“是哩!”李三娘闻言,再次由衷感叹,拍了拍林芜的胳膊,“这回啊,真是咱们运气好!”
——
凌州,漕运码头约莫三里外的一处宅邸。
此处是沈家在凌州的别业,远离城区,紧邻漕运码头与南下商道,既得交通之便,又闹中取静。
从外边看,与殷实人家无异,但内里却大有不同。
过了影壁,可见前院极阔,专设的车马院地面平整,边上一排库房墙体厚实、门户紧闭,瞧着井然有序,里头暂存着从湖州运来的绸缎和南崖搜罗的珍物。
这批贵重货物只在此稍作停留,待重新整理装箱后,由京城方氏锦程行接手,走最后三百里官道送入京城。
穿过前院,经垂花门,进入庭院,这里景致又全然不同。
回廊曲折延伸,院内几株耐寒的花木点缀其间,引来的活水流经假山蓄成一汪清池。此时秋意已浓,凌州城郊已是一片萧疏,这方院落却倔强地挽留了几分南方的雅致。
只是时令终究难违,院中池水已泛着淡淡的寒气。
沈观亭站在池边,长身玉立。
他身着一袭淡青素面长袍,在周围已穿上夹绵袄的仆从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简单薄,然而身影却不见半分瑟缩,反在萧索中更显沉静挺拔。
“大少爷,”一名小厮上前,低声禀报,“方三爷的车队已从乌仓县启程了。”
“嗯。”沈观亭闻声,微微颔首。
他面容俊秀,眉眼间带着几分文人的温雅,此刻正漫不经心地随手往池中撒着鱼饵,长睫微垂,看着锦鲤争食,姿态闲适。
沈观亭此番随祖父沈仲铭抵达凌州,已半月有余。
祖父虽年过半百,却依旧精神抖擞,不过已久未踏足京城周边,近年来只专注经营湖州至南崖的商路。这条线路在外人看来险阻重重,瘴雨蛮烟、险象环生。但所谓富贵险中求,凭着多年经营,沈家行走其间如鱼得水,其商队织云行在南崖商路上更是威名远扬。
而此番北上,皆因新帝登基,京中暗流涌动。他们从湖州带来的顶级锦绫,连同自南崖搜罗的珍稀,成了各路勋贵打点关系、往上进献的紧俏佳品。
也正因这趟货物价值连城,老爷子沈仲铭才难得亲自押阵,一同前来。
不过,祖父这趟究竟有几分心思放在货上,沈观亭还拿不准。
“大少爷,这鱼可真不能再喂了。”小厮凑到池边仔细一瞧,只见几尾锦鲤肚子吃得滚圆,几乎要游不动。说来,凌州这地方可真是奇了。老太爷每日雷打不动地茶摊报到,一坐就是大半晌,灌得满肚子茶水晃荡。
大少爷倒好,日日来这池子点卯,喂鱼喂得起劲儿,早也喂晚也喂,生生把几条锦鲤喂得胖若两鱼。不过还是大少爷高明,喂来喂去,圆滚滚的都是鱼肚子,横竖胖不到他自个儿腰上来。
沈观亭不甚在意,拍了拍手中残余的饵料碎屑:“听闻这是湖州独有的锦鲤,看来离了故乡的水,也吃得惯凌州的食。”
他目光落在那挤作一团的圆胖锦鲤上,语气轻缓,自顾自地接了句:“瞧着倒是没心没肺,只顾眼前饱足。”
高明的沈观亭大少爷,连池里的锦鲤都得点评挤兑两句。
“想来鱼儿没那般挑剔,”小厮挠头笑道,“它们吃的饵料,总归不像人的饭食花样百出。就像白粥米饭,无论在凌州还是湖州,不都一个样么?”
“差得远了。”沈观亭语意模糊地应了一句,也不知他这“差”是指眼前贪食的胖锦鲤还是凌州,或是别的什么。他不再多言,转身缓步走向凉亭。
在他行走间,那身看似素净的淡青长袍上,在阳光下隐约泛起一层叶片脉络般的暗纹浮光,远看清雅质朴,近观华美雅致。
他倚着围栏坐下:“从乌仓县过来,少说还得五六日。看来祖父还得在此地盘桓一阵。他今日又去哪儿寻自在了?”
“老太爷刚从街角的茶摊回来,”小厮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说来也怪,老太爷初到凌州,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意,嫌天干、嫌树秃、嫌菜咸,偏偏就对那些个粗茶破凳情有独钟。”他实在不解,为何能在荒山野岭枕石而眠的老太爷,到了这繁华凌州反倒处处挑剔,难以将就。
沈观亭闻言,眼中似漾起一丝涟漪,起身往茶厅走去。
“观亭来得正巧,”沈仲铭正端着茶杯,见大孙子进来,立刻扬声道,“方才我去东街转了转,竟瞧见个湖州来的食摊,卖的是香菘豆腐羹。那摊主手艺地道,汤头清鲜,正是湖州的味儿。可比凌州动辄又咸又油的菜色顺口多了!”
沈观亭瞧他手中除了一杯茶已别无他物,这“正巧”二字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道:“多谢祖父惦念。若下回顺手,替孙儿也捎上一份便更好不过了。”
“你懂什么?这羹就得蹲在摊子边上,捧着碗趁热吃才够味!整日缩在这宅子里头,出去街巷走走,还能累着你不成?”面对大孙子的阴阳怪气,沈仲铭老爷子理不足气也壮。
“孙儿怎比得上祖父逍遥?不是去茶摊听书闲聊,便是四处寻访家乡风味,瞧着比在湖州时还要自在。”沈观亭撩袍坐下,执起茶盏浅啜一口。
“那还能作甚?闲出屁来了!”沈仲铭将茶碗往桌上一搁,“方家小子还得五六日才到,磨磨蹭蹭,京城那帮人做事就是不利索。”
“这回您可错怪三表叔了,”沈观亭懒懒地靠向椅背,“如今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一面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锣鼓喧天;一面又是旧臣倒台,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听闻东宫前些日子走了水,一把火烧得干净,天师却道是天光洗尘,为新帝助威。这般热闹,表叔不得多看几眼再动身?”
沈仲铭抬眸,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你小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消息倒比我这天天泡茶摊的还灵通。”
“这哪用得着特意打听?莫说凌州,怕是远在湖州的小弟都已知晓。孙儿还以为,祖父日日流连茶摊,是偏爱那口粗茶,原来是听热闹去了,”沈观亭语气淡然,随即话锋一转,“也是,毕竟那位顾郡公……可是您的老对头了。”
沈仲铭闻言,沉吟片刻,才低叹一声:“是啊,老对头了。”
他离朝十余载,一心扑在家业上,儿孙皆以行商立身,早与官场断了干净。如今再闻故人消息,也不过与茶摊里听书的百姓无二,把这一桩桩朝中巨变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那位少傅是太子近臣,首当其冲被问罪;顾郡公是太子岳家,更是难逃一劫。如今二人连同成年子嗣皆已伏诛,其余亲眷仍在狱中,不日便将流放千里……”沈观亭话音渐低,目光从茶盏缓缓移向对面的祖父,“只是不知,是流往塞北,还是南崖。”
“往北往南,皆是五千里开外。队伍里多是老弱妇孺,路上就得折损大半,到了地方还能剩下几个?”沈仲铭摇了摇头,“无论去哪条路,走的都是黄泉路,没分别了。”
沈观亭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无论南北,倒都是沈家熟悉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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