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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3)
少年在林准面前一步之遥的位置,呆愣了片刻,忽然生疏地乍然低头,长长的睫毛一瞬。
“A组小鼠才从动物中心里拿出来,得留在实验室适应培养两天,”孙鑫恍惚着又戴上塑胶手套,还慌乱着三番五次把手指插进了同一指套,末了微曲着腰重新抱起那只小白鼠饲养箱,往旁侧的实验台座位底下塞进去,“BALB小鼠没C57凶猛,但环境耐受力也差,今天下午就做颈总动脉结扎恐怕不合适。”
“成,”程溥阳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换水换垫料交给我吧,你下午歇着,明天再做手术。”
“明天也不行,”孙鑫直起脊背,凝视着被烧杯细口瓶试剂盒填满的黑色实验台,若有所思道,“前几天我看了篇综述文献,动脉结扎会阻断单侧脑血流,死亡率本身就高;何况我们是第一次操作,如果这批再诱导不出人造狭窄,项目恐怕又得推迟了。”
声音依然清朗,一字一句吐音清晰;动作轻柔且精准,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得不像个男孩子,反而像心细如针的小家碧玉。
程溥阳没注意,但林准留心了。
初次对眼,他就对这位孙实验员提起了莫名的兴趣,因为他无论从样貌还是声音都不差毫厘地长进了他的审美;何况上学期程溥阳也没少提到过这位实验室搭档——听他那口吻和用词,孙鑫简直是学习认真、实验仔细、待人谦和的翩翩美少年的标准参照。
林准闭着双唇咬了咬牙,余光流出一丝艰涩。
“你是等学姐回来还是咋样呀?”程溥阳忽然换上了那副嗲萌的嗓音,但这回却略显生硬,“我和准星儿去隔壁麦香,先告辞了哦。”
林准一听这话,眼里的艰涩少了大半儿。
真是令人扫兴。
说罢,程溥阳竟似有些慌张地要往外走,转身的刹那不慎碰倒了洗手台旁的消毒酒精,那小巧的四方盒子陀螺似的滴溜溜转了几圈,“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孙鑫眼疾手快,冲上去赶在酒精洒尽之前把它竖立起来,还不忘声音细若蚊鸣地责备一句“当心点儿”。
这种状态绝不是程溥阳的一贯作风。
“溥阳,我也去。”
孙鑫把那只酒精盒放回原处,而后先摘下手套丢进垃圾桶,又一枚一枚解开白大褂的扣子,脱下来折叠整齐,板板正正地塞进某只抽屉,末了取下护目镜,俊眼秀眉在林准的视野里暴露无遗。
温润如玉的精致;不着一字的惊艳,再次向林准展示了人类颜值能够抵达的最高境界。
倘若给程溥阳的颜值打80分,他林准能勉强够到90分,赵玉童的“痞帅”再加一分,能打91,这位孙实验员就是幻想中的100。
“惊为天人”这词也不为过。
“你?”程溥阳一时咋舌。
“我也去麦香,”孙鑫从衣架上取来自己的深蓝色阔领风衣,“既然林同学不愿加入实验室,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不如趁机会聊聊天儿。”
原来是因为我?
林准被噎了一回,梗着脖子半天没喘过气。
麦香餐厅靠窗的一列有特色菜窗口,不仅排队人少、速度快,而且价格相对实惠,唯一的不足就是口味偏重——番茄意大利面、鸡蛋炒河粉、葱油粉干、虾仁豌豆蛋包饭等等,这些菜式颇有些西餐赶脚,再配一副刀叉,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巴厘岛海岸的五星级豪华餐馆,自己坐在海景座上受此殊遇。
这仨男孩儿还真提到了西餐。
“我听说欧洲那边的早餐都是冷的,”程溥阳夹起一根面条,又转着筷子绕了几圈,“像什么鸡蛋羹、清炖口蘑、凉拌苦菊、火山烤肠之类的,上桌时候四周都裹着冰碴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孙鑫打趣:“也许白人和咱肠胃构造不一样呢。”
程溥阳笑了笑,用胳膊肘戳戳林准的手:“准星儿,我听说医学院有出国交流暑期班项目,你有没有报名参加的打算?”
林准的眼睛亮了亮。
“唔,说到暑期班,”孙鑫咽了一口炒米,抢在林准面前发话,“学姐也才跟我讲过,但大一暑假参加不了,因为没学临床基础课;而且参与人得至少获得一项奖学金提名。”
林准眼里的光又消失了。
不是说大学可以把成绩搁在一边儿,安心捣鼓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做全面发展的新时期接班人”嘛,咋啥都跟奖学金套近乎?
“准星儿,你有想法不?”
程溥阳没头没尾地问完这句,就把筷子撂在盘边,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拇指东撇西划不知搜了些啥内容。窗外阳光正好,照在手机屏幕再反射到他脸上,投影出live版的屏幕共享。
“……没有。”
林准也搁下筷子,向后倚在了座椅靠背上,脑袋略向他的方向偏转,保持视线恰能落在他的手机屏幕,又不被他发现的精准角度,模样像极了小学时候因一道题卡得满头大汗,慌不择路偷抄同桌答案的孩子。
其实林准一个月前还干过同样的事儿。期末考《有机化学》的时候,寇宇的考场座号恰在他右边,俩人又正好被安排在教室角落的位置。林准瞅着监考老师打了瞌睡,贼眉鼠眼往同桌的卷子上瞟,没想到一向对他唯唯诺诺的寇小跟班竟然关键时刻掉链子,宽大的羽绒服袖子将试卷遮挡得严严实实,愣是让他的“考场秘籍保过不挂”计划失败了。
孙鑫坐在两人对面,默默地不说话。
从三人落座开始,他的目光就没从林准身上移开过。
没人摸得清他在想什么。他像只温婉讨喜的俩月大的波斯猫,一双眼睛缠绵地一盼,沉默之间,某些滚烫的东西就不言而喻了。
和林准一样,孙鑫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毕竟人的眼睛不是核磁共振机器,目光所及的只能停留在表面,见色起意不是由衷之情,外表虚华是逃不出的门槛儿。
这个念头像一根被深深敲进他心坎的钢钉,从来雷打不动。
但林准人往他身边一站,这根钢钉就意外地稍稍晃了一下。
眉清目秀是男孩子斩获好人缘的必要条件,然而,且不论林准本人有多耐看,就凭这小家伙周身的气质,都给人一种豪放洒脱如临星辰大海的浩渺感觉。
也许这就是烙印在他骨子里的魄力。
“第二十八条,申请对外交流项目所需硬性条件不需累加,”程溥阳没注意他俩,只自顾自地做起了校规的搬运工,“准星儿,大一的成绩不用管,大二往前蹿一蹿,捞个三奖就行。”
“对,三奖,没问题的,”孙鑫突然接了话茬儿,又显然遣词生疏道,“申请条件很简单,专业课排名前60%都够得上。”
林准:“你俩这是合伙儿损我?”
程溥阳继续神经大条地刷着校规,没注意身边这只定时炸弹又发出了报警信号;孙鑫到眼疾手快,赶在仓鼠球炸毛之前转移了话题:“罢了罢了,林同学,实验室来不来随你喜好,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后我和溥阳的实验室成员聚餐的时候,也带你一个。”
林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算是默许。
孙鑫说完那句话就不吭声了,像木头人似的纹丝不动。
结果程溥阳的直男癌死灰复燃,张口便令人啼笑皆非。
“准星儿,我看中了这个剑桥莫里·爱德华兹医学院的项目,明年暑假安排上了,”程溥阳说着,还把手机递到了林准面前,强迫他的目光在那篇医学院团委的推文上扫了一遍,“等大二开学推了报名消息,咱试试?”
林准闭上眼睛,冷冷道:“没钱。”
“不要钱,”程溥阳得意一笑,“这些项目都是学院和承办方合作举办的,机票车票住宿费都由学院报销,咱只需要换点零票子买纪念品就行了。”
林准不为所动。
这是他半年来最想痛骂程溥阳一顿的时候——你说你的眼睛长着没用倒不如捐了,小爷的爱好压根儿不在医学这块地方,你还拉拢我去医学院强强联合的暑期班,也太没眼色了呗。
但他忍住了,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
“不说话就当你默许了哦,”程溥阳兴致勃勃地挺了挺脊背,末了又凑近林准耳边低声道,“既然准星儿答应要去,从这学期开始就要好好学习,争取实现奖学金从无到有,让他们瞧瞧啥叫真正的黑马!”
孙鑫仍然纹丝不动,目光却猛地一缩。
“我比你老,不稀罕跟你闹别扭。”
他这回想起来把“大”改成“老”,专指年龄。
三人静默了一刻钟,林准像是自我安慰似的,说了句他后知后觉都认为幼稚低劣的托词,旋即起身将狼吞虎咽的遗迹端到餐盘回收区,顺便冲身后紧跟而来的两人没头没脑地丢了一句:“劝你自重,别败坏了我费老鼻子劲儿积攒起来的对你的好感。”
程溥阳咽了口唾沫,没再续接,只是默默地将餐盘递到食堂大妈手里,还不忘摸来随餐赠送的一只青苹果,攥在手里把玩。
林准还是撇下他俩走了。
他说要去堕落街买些宿舍生活用品。程溥阳听出这是借口,于是便好心替他圆了谎,硬把孙鑫拐进了图书馆,却并没靠近那一排一排的书架和已经坐了半满的自习座位,而是径直去了顶楼。
图书馆的顶楼是校园里散布的另一所咖啡馆,名字叫做“青豆”,主营平价咖啡、茶水和奶茶等适合学生群体消费的饮品。店主人是个留着络腮胡、体型肥硕的英国男人,名叫Wayne,恰与Winter Wing的汪姐的青春盎然形成了鲜明对比。前来消费的学生稀稀拉拉,每天约莫有三十四个,大伙儿常见他坐在可调节木雕摇椅上,穿着卡其色格子褂,小而圆的镜片边框纫着阳光的金线,将一道灰霭的晕影,斜斜拓印在指间书页。
Wayne俨然是个爱读书的男人。
程溥阳和Wayne熟络,拉着孙鑫在咖啡厅里绕了一圈,顺便趴在支着欧式复古雕花白烛的前台上,上冲他道了句“Nice day, isn't it”。
阳光晃得慑人,诚然是个好天气。
Wayne回复他一个欧洲男子标准的露齿笑,道了句“Well, of course”,鹰鼻和颧颊微微泛红,眼镜框上悬着的一根银白色绳坠从耳下掠过肩头,再探入后颈的皮褶之间。
风携着一缕湖滨的水草香气,晃悠悠踅过鼻翼。
程溥阳没有像往常一样点单,只跟Wayne唠嗑了两句便推门要走,没想到他晃悠悠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将一式两份设计精美的海报塞进两个少年手里。
“我,另一个,在北街,”Wayne讲着蹩脚的中文,每个音调都先扬后抑,滑稽非常,“今天到复活节,next year,50% off,欢迎遇见你们!”
程溥阳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宿舍园后的北街还有一家最近开业大吉的“青豆”咖啡馆,从现在到明年四月初,全场五折。
他点头,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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