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听我的心！

　　好险好险，果然不该掉以轻心啊，温灵濯打小准得要命的直觉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绷紧了神经想方设法转移话题的温行舟好不容易才将温灵濯糊弄过去，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忽地听见传音里很轻很轻一声叹息。

　　“温行舟，告诉他吧。”语气平平，听不出那人什么情绪。或许换个别的什么人来，只会简单当做随意一句询问。
　　只是凭多年了解，温行舟还是从话音细微的颤动中感受到他的心神不定。
　　穆离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任何缝隙，偶尔悄悄分给温行舟一丝外泄的感情。或许有爱，或许也有愧疚。

　　“还没来得及问你，第一次见我外甥和徒弟，感觉如何？”温行舟转移话题果真生硬，每回都腆着他那张笑脸打哈哈。

　　怎么不在去荒沙国之前问呢？穆离冷冷地想，都见完百八十面兜一圈回来了才想起来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穆离不想听他乱七八糟东拉西扯些有的没的，他强忍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勉力保持声线平稳，“温行舟，千年玉魄终有灵气衰竭的一天，到时候你要他们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化为灰烬吗？”

　　“算出再好的时机又能怎么样呢，最初没能说出口不就是因为无论如何真相都一定难以接受吗……我不怕他们恨我，也不怕和你一起去死。”

　　温行舟沉默良久，最终也只缓缓道：“……我知道了。”

　　“我也是真心问你的，觉得他们带在身边怎么样？”
　　他重又恢复了自在洒脱的模样，仿佛方才静静听传音时垂眸间流露出的悲色全然是错觉。

　　“你别想再托给我，好生待他们罢。”那方传音还是原来的语气，只是听着缓和了些。切断传音之前却又顿了顿，留下句：“……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穆离忽而很想见他一面，事情错综繁琐，人妖立场对立，很多时候两人几乎没有再会的机会和理由，下一次见面不知又在何时。

　　温行舟被他这难得用正常语气表露的关心惊得楞了楞，心口像有细羽扫过，酥酥麻麻的，当即一口应下，却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

　　推门而去的温灵濯心绪不平，蒙着头径直沿青石板路往前，走到哪儿算哪儿。
　　出着神不看路，一头撞上了人，直直栽进人家怀里。温灵濯下意识抓紧了那人手臂，沾着水汽的外袍微微泛着凉意，冰得他一激灵。

　　抬眼一瞧才看清来人居然是裴青溯。

　　他保持伸手的姿势不动，任温灵濯抓着，垂下眼默然看着他，“聊完了吗？”

　　温灵濯愣愣盯着他的脸，思绪又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随口发出些意义不明的音节，一看就是没在听。裴青溯无奈，当作他默认了。

　　“方才我遇着几位僧人，用帮忙送斋饭的由头见到了其余厢房里的香客。”裴青溯正色，带着他往自己来的方向走，将手上的布面罩递给温灵濯，“据说都是染了时疫但又不常发作的村人，就一直呆在房中修养，白日里若能起身便和僧人们一同上早课。”

　　“你可看过，都是怨气所致吗？”得到肯定回答后温灵濯却仍然不解，心中愈加烦愁，“怎么会一村子的人都莫名被怨气缠上？尸体产生的死气经久不散化作养料滋补阴私之物，很快就算是远山寺的佛也不一定能镇得住了。”

　　裴清溯侧目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在他发觉之前收回了目光，“总有办法。”

　　两人鬼鬼祟祟挑了一扇门，还没来得及敲开，身后忽地传来三三两两扫地僧的交谈声，温灵濯一惊，想也不想拉过裴清溯的胳膊，猛地闪身从窗户里一跃而入，将人压在地上捂住嘴，竖起耳朵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矮个儿僧年纪小，撅着嘴不住地埋怨：“饶是祈春日也都没有这么忙的，这帮子人打算一直赖在寺里不走么，佛门清地不见血腥，一个两个都死在这儿多晦气啊！”

　　高个儿僧不苟言笑，一派肃然，闻声怒而呵斥他闭嘴噤声。

　　离窗子最近的胖和尚倒是和善，头顶九道戒疤，橙黄法衣陈旧，眯着笑眼和稀泥，“我佛与众生平等，有缘于此，自当尽心尽力。”

　　两僧俱是安安静静聆听教诲，口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扇窗子的禅房靠近岔路口，高个儿僧端着斋饭先行离去了，只剩下其余二僧留在原地，声音不远不近，朦朦胧胧能听个大概。

　　矮个儿僧到底心性不足，撇撇嘴，忍不住问：“广慈师叔，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佛与我平等，为什么还不结束磨难呐？”

　　“或许是惩罚，”广慈师父怅然叹息，他也说不清楚上天究竟意欲何为，因何降下此劫，“待他们消解了此生罪过，或可否极泰来罢。”

　　温灵濯悄悄躲在窗下听得仔细，一点儿不记得手底下还捂着个人，裴清溯也不挣扎，乖乖被按着，甚至主动将脸往他手心送，很是贴心地扶着身上人的腰怕他一个不稳摔下来。

　　“……你们、是谁啊？”苍老沙哑的声音忽地响在昏暗室内的深处，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温灵濯一回头，终于发现被自己压在身下不得动弹的裴清溯，忙不迭从人家身上爬下来。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过后，两人你拉我我拉你站起来，小心翼翼往里头探去。

　　咚地一声，如同重物坠地一般闷闷的炸响，那个老媪摔下了床，疼得蜷缩在地。

　　半托半抱，好不容易合力架着人躺回了床，温灵濯刚扯被子给她盖上，便被狠狠掐住了手臂。老媪喉口嗬嗬，迫切地想要说什么话的样子，“……救、我！救救我！”

　　她看着虚弱，手劲却大得出奇，温灵濯试探着转了转，竟还抽不回手。
　　见他们僵持，裴清溯便凑近了几步，本想伸手拉开老媪，不料她忽地像见了鬼一般猛地缩手往床里躲，发着疯大喊大叫，刺耳的尖叫由于干涩的喉咙不得不卡在半路，发出怪异的咔咔声。

　　不能让她把其他僧人招来，温灵濯当机立断设了个屏障隔绝，将裴清溯挡在身后遮住。
　　可老媪却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像是关在屋子里太久神志不清，嘴里念叨着“我有罪我有罪……”

　　温灵濯慢慢靠近她，温和地问：“什么罪？”

　　老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紧张兮兮抬眼瞥了温灵濯一眼又一眼，正当她松开汗津津握成拳的手掌，慢慢放松下来时，她看见温灵濯身后那片披散的乌黑发丝。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一处不敢轻易移开，嘴唇翕动着喃喃，“我……我不是故意的……盼娣、盼娣，不是我，阿宋，不是我害的你！别找我！”

　　温灵濯回头，身后只有裴清溯，并无老媪嘴里念叨的那些人。
　　方才事发突然，裴清溯猝不及防被人扑倒，温灵濯只来得及护住他后脑捂住他嘴，束发玉冠磕碰间不知滚到哪儿去了，青丝散落铺了满肩，昏暗之中衬得他更白皙，怨鬼一般跟在身后，乍一眼看是能把人吓得半死。

　　温灵濯左看看右看看，将他发丝往后一撩，露出裴清溯完整的脸来。
　　刚捡回来时瘦得没几两肉的脸渐渐长开了，天生骨相凌厉，怎么养都胖不起来，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黝黑的双眸深邃，唇色淡得几乎苍白，看着一副薄情的长相。
　　这也不吓人呐。温灵濯直勾勾盯着人，出神地想着。

　　裴青溯却如同被这炽热目光烫了下，飞快移开了眼，撇过头，往后躲开。
　　发丝从温灵濯手中溜走，独留他愣愣收回手，看着阿裴愈来愈红的耳尖，后知后觉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温灵濯扯了根系袖的丝带递给他，不过一转头的工夫裴青溯已三两下束起头发，再靠近老媪时，她果然怔怔然平静下来不再惊叫。
　　原来是害怕披头散发的索命女鬼么，听她话里话外透着奇怪，大抵真是做了亏心事，青天白日心里有鬼。

　　“我是远山寺新来的温大夫，来问诊的。”温灵濯眼也不眨信口胡说，“您还清醒么？”

　　一听是大夫，老媪当即便从角落挪了出来，鸡爪子一样干瘪得仿佛只剩张皮的手猛地抓上温灵濯的袖子，“大夫……大夫！救我！”

　　好不容易安抚下了老媪，终于能让她安安分分坐着。温灵濯一边装模作样切脉检查，一边故作无意套话。

　　老媪家住王老三隔壁，人老上了年纪早早忘了名姓，村人见她都叫王姥姥。一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沾亲带故，论起来她还是王老三家几个小妮子的二姑婆。不过她不喜欢王老三，连带也看不上他媳妇和几个畏畏缩缩没见过世面的丫头。
　　她知道王老三嗜酒如命，回回酊酩大醉总要闹上一番，把家什砸得稀烂，扯着婆娘和丫头痛打。白日里他媳妇还要装得没事人一样，吆喝招娣盼娣和她一道喂鸡下田。
　　要她说，还是生不出儿子惹来的祸事，要有个根，也不至于让爷们这么不高兴。那两个丫头一天天跟着她受罪，身上脸上都是伤，将来嫁也嫁不好，能有什么盼头……唉。

　　“因而您所说的罪过，我想少不了口业。”温灵濯嘴角挂着笑意，眸中却很冷，语气依旧温和，让人反应不过来他话里的冒犯，“日日寺中听经，不受教化，不改恶习……佛要如何救你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