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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响声来的突然,林晚的手跟着一颤,碗里的蜜水险些洒出。
佟凤华瞬间弹起,脚步一错,人已到了门外。
些许佝偻的身形绷的像张拉满的弓。
“待在屋里!”声音传来时,人已到了院外。
“前辈……”林晚刚开口,佟凤华已如枯叶般飘出院子,反手带上了院门。
林晚勉力撑起身体,来到屋外,巷内声音陡然清晰。
“竖子尔敢!此乃学宫地界。”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怒喝传来。
“老东西,交出那丫头,饶你不死。”另一个陌生的粗粝嗓音。
而后便是金属交击之声炸响。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撑着身体将院门押开门缝。
不知怎的,后背猛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瞬间额头冷汗直冒。
林晚咬牙将身体轻轻靠在门上,查看巷内情况。
巷中,佟凤华正与三名黑衣男子缠斗。
佟凤华身形飘忽,在方寸间辗转腾挪,竟让三名汉子一时间近身不得。
指尖寒光频闪,每每在刀锋及身前险险避开,手上寒光反手扎向对方手、肘、腕等关节处。
一个汉子手臂刚刚抬起,突然一僵,长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手臂软软垂下。
“有毒!?”另一人惊怒道。
“麻药而已。”佟凤华冷笑,但眼中却透着狠辣。
“再往前一步,扎你檀中穴……”
只是话音未落,忽然身形一滞,猛的咳嗽起来,飘忽身法露出破绽。
余下两名汉子见此,提刀交错斩来。
“住手!”一声清喝炸响,却不是佟凤华。
一道青色身影从巷口疾掠而入,衣袖鼓荡间,竟带有丝丝风雷之声。
切入私人之间,并指如剑,连点数下。
噗噗两声闷响,两名汉子的刀僵在半空,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青衣人负手落地,是个面容四十多岁的文士,三缕长须,此刻却眉头紧锁。
看向佟凤华:“佟婆婆,这是……”
“咳咳……不知哪来的腌臜货,闯到学宫地界撒野。”佟凤华喘着粗气,脸色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三人。
青衣文士俯身查看,却未有所获。
“应该是混沌社的人,这些年他们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青衣文士的话让佟凤华瞳孔一缩。
院子里的林晚也是心头一紧——这么快?
“学宫清净地,岂容邪祟沾染。”青衣文士说完,俯身将三人叠放后扛在肩头。
“此事我会禀明祭酒,佟婆婆可要移步医馆?”
“不必。”佟凤华摆了摆手,气息已渐稳。
“一时还死不了,有劳清河先生了。”
宴清河拱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晚靠着的院门,温声道:“林姑娘受惊了,学宫之内自有法度,宵小难入,姑娘伤势未愈,当安心静养,若有需传达荀先生之事,清河可代为通传。”
林晚心中一动,想起自己金日养伤时整理的一些关于“礼法并用”的读书札记,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向荀卿请教。
她转身回屋,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卷简册,双手递向宴清河:“宴先生,这是晚辈近日读书所得,心中有些困惑,不知能否请宴先生代为转呈荀先生,以求指点?”
宴清河接过竹简,略略一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姑娘勤思笃学,甚好。荀师近日也在关注姑娘,此札记清河定当带到。”
他顿了顿,又道:“明日荀先生讲学,若姑娘有暇,可来一听。”
说罢,青衣微晃,扛着那三人已飘然离去,巷中只剩下满地打斗痕迹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佟凤华又在原地占了片刻,才转身走向院内。
门一开,就看到靠在一旁脸色煞白的林晚,忙将她扶回屋内躺好。
拉过凳子往床边一墩,捂嘴轻咳一声,指缝间已渗出血丝。
“前辈!”林晚慌忙起身。
“没事……老毛病了。”佟凤华摆摆手,自怀中摸出个小瓶,倒出颗药丸吞下,片刻之后脸色才渐渐恢复。
“那宴清河是荀况的得意门生,修的‘养气’功夫已臻化境,今日有他出面,混沌社的人短期内应该不敢再来。”
“但,他们既然敢摸到这里,看来盯上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往后你出门,我得跟着。”
林晚想说什么,可看着佟凤华的固执,把话又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林晚踏入稷下学宫时,身后是寸步不离的佟凤华。
可今日学宫的氛围,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打斗之事显然已经传开。
一路行来,投向林晚的目光中多了些许复杂。
有好奇,有探究,有同情,更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能引动“混沌社”之人公然在学宫地界动手,这女子绝不简单。
一个粗布短衣,工匠模样的老者,迎了上来。
“林姑娘。”老者恭敬拱手,而后递上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
“小老儿是工家的匠人,日前听闻姑娘‘医国’之论,深以为然,此乃小老儿所制‘规仪’,可测地势高低,水流走向,或许对姑娘有益,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青铜所制的精巧仪器,有水准、望筒、司南,工艺很是精湛。
佟凤华抢先接过,仔细查探一遍,甚至对着光看有无夹层,然后塞回林晚手中。
工家老者憨厚一笑,也不多说,拱手退走。
接着,一位身着素白深衣,头戴竹冠的年轻人缓步而来。
此人气质温润如玉,到得近前,长揖一礼道:“林姑娘安好,在下冉怀义,蒙儒家诸位师长不弃,在‘明伦堂’执笔;前日姑娘‘执礼需知时’之论,发人深省,堂内近日整理《周礼》与各国典章对照,姑娘若有暇,可来一观,或能见‘礼’之流变。”
而后递上一枚木制书签,上书一个“礼”字,字迹端庄厚重,却与楚地字迹大不相同。
“儒家之人最是麻烦。”佟凤华在林晚耳边低语,声音却足够对方听到。
“满口仁义,肚子里不知多少算计。”
冉怀义笑容不变,又行一礼,翩然而去。
这边人刚走,斜刺里又转出一人。
一身葛布短打,肤色黝黑,手掌粗大,腰间别着把短尺。
“墨家,禽滑釐。”汉子声音爽朗,掏出一卷皮纸走到近前递给林晚。
“前日姑娘提及‘利民’,与我墨家本意相合,这是临淄及周边三十六处水源,、管道、工坊分布图,乃我墨者多年实测所绘,姑娘既要医国,不可不知地利。”
佟凤华展开皮纸,只见墨线精准,标注详实。
“如此贵重之物,林晚如何受得?”林晚颇有些为难。
却听佟凤华道:“不过是想拉拢你罢了,这东西对他们而言不过顺手为之。”
禽滑釐哈哈一笑:“佟婆婆说的在理,林姑娘何必桂怀,若能加入墨家那是再好不过。”
林晚心下了然,倒觉此人颇为磊落。
佟凤华却眯眼盯着禽滑釐:“墨家不是讲究什么‘非攻’?昨日巷中打斗,怎不见你们出手?”
“墨者守城在四方,亦有底子巡防,既然冉怀义出手,又何必墨家再去掺和?不过此事墨家必要深究。”
说完对二人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去,步履踏实有力。
短短一段路,竟有三家学派以不同方式示好。
林晚抱着木盒、皮纸和书签,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这些馈赠和邀请,早已超出单纯欣赏的范畴,反而更像是一种表态和投资。
“看到了?”
佟凤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却带着冷意。
“什么?”被从思绪中拽出来的林晚回道。
“工家送你工具,是盼你将来用他们的法子;儒家邀你看书,是想引你认同他们的‘礼’;墨家给你地图,是要你记住他们的‘利’。”
“丫头,这学宫里的每一份好意,暗中都标着价呢。”
林晚默然,但她又何尝不知?
但这些比起乐乘的胁迫和混沌社的阴冷,这些标着价码的好意,至少给了她一些周旋和选择的空间。
“想好要怎么做了么?”佟凤华轻声问道。
林晚盯着前方巍峨的学宫殿宇,又回头看了看巷子的方向,沉默许久。
“收着!这些东西我不急着吃,多听、多看、多问,他们在我身上押注,我就得让他们看清楚,我值得他们投注更大的筹码。”
“那荀先生的讲学是否……”
林晚心中忍不住开始取舍。
“去!”
佟凤华说的斩钉截铁。
“冉怀义的昨日开口,这就是荀况的态度,在这学宫之中,能与祭酒走进之人不多,你有此机会,自然能震慑暗中的诸多宵小,若是关系更近一步,乐乘也得掂量掂量。”
她顿了顿,看着林晚有些苍白的脸,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稍显笨拙。
“别怕,丫头。”佟凤华的声音很低,像缓慢沉入水中的片石。
“他们争抢,对你是好事,待价而沽再寻常不过,他们是读书人,但终究也还是人。”
晨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之后佟凤华带着林晚将学宫逐一走遍。
此时草木黄落,已是深秋。
午后的阳光翻过松林,与松针一同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一处石亭出现在百步之外,比别处更显古旧,亭中两人正忙着烧炉煮水。
“他们能在听松亭等着,看来这一路上没少注意咱们。”
林晚点头不语,往石亭走去。
云逸子正将陶壶注入粗陶碗,水汽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旋即被微风吹散。
年轻些的那位,将几枚风干的野柿和一小堆松子摆在石案之上。
佟凤华在距亭十步外找了个松树墩子坐下,自怀中掏出块巴掌大的磨刀石,开始慢条斯理的打磨那几枚银针。
金属与石头的摩擦声细微却清晰,伴着风声,亦是另一种形式的警惕。
云逸子见此,与身旁之人对视一眼,随即摇头莞尔。
印象中的佟婆婆可没对谁有过如此紧张之时,因此对林晚兴趣更浓了些。
“林姑娘来了!请坐。”
云逸子抬眼,对林晚微微一笑。
“秋深露重,饮些热水暖身。”
石案上的吃食简单至极,干硬的野柿,显然是秋天收藏的;松子倒是饱满,带着被火燎的焦痕。
陶碗里的热水无色无味,只冒着袅袅热气。
“有劳先生费心。”林晚在石凳上坐下,隔着衣服仍旧能感受到石面的冰凉。
捧起粗陶碗,暖意从掌心缓缓渗入。
“万物凋零,亦是天道循环。”云逸子也捧起碗,却不饮。
云逸子看着升腾的热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强令枯木逢春,逆天时而行,非但徒劳,反损其根本。治国之道,或许亦当如此,察其气数,顺其节律,躁进未必是福。”
话头起的平缓,但却直指林晚“医国”论中隐含的主动与干预。
笃!
林晚将陶碗放下:“先生所言乃是天地大律,亦当顺应四时。但是,人之‘藏’,非枯守待毙。”
“农人秋收后藏粮于窖,修补屋舍,制备冬衣,此亦是‘为’,却是顺应冬藏之‘为’。”
“一国若逢严冬,赋税如风雪不止,法令如坚冰封路,百姓饥寒交迫,此时大喊此乃天时,任其冻死,恐怕这已不是顺天时,而是见死不救了。”
林晚拿起一块野柿,摸着它干皱的皮:“医者见人冻伤,当先将之移到暖处,覆厚衣喂热汤,此非逆天取暖,而是助人体顺应天时,保存生机之术。”
“待其气血稍复,再深究其为何衣不蔽体,流落在外,此乃吏治之弊还是生计之困?”
“届时,需要法家之律严惩,还是儒家之礼以明对错,抑或是工家之规仪以衡赋役。”
“而道家提倡清静无为的要旨,也许在于提醒施政者,切莫以救治之名,行扰民和榨取之实,就像庸医用虎狼只要冒充补剂。”
一番话,将顺应诠释为包含积极干预以维持基本生存,并将各家学说定位成了“救治”后的调理手段,同时为道家思想保留了关键的“警示”角色,构建了一个层次分明,务实且包容的框架。
一旁年轻些的弟子,手指无意识的拨动一棵松子。
云逸子沉默片刻。
风好似大了一些,几根枯黄的松针落在石案上。
“姑娘思虑周祥,善于调和,然而‘移暖处’和‘盖厚衣’者,易成众人瞩目之敌,风雪中手持火把者固然能照亮前路,温暖他人,却也最容易被风吹灭,甚至火把燃及自身。”
云逸子语气依旧平和,目光却盯着林晚那张有些苍白的脸。
“近来学宫内外风波暗涌,姑娘当有体会,有时收敛锋芒,如种子深埋冻土,待春而发,方是长久生存之道。”
这话几乎挑明了昨日的袭击与当前的暗流,有种近乎直白的关切,但却不乏告诫之意。
林晚后背伤处泛起熟悉的疼痛。
亭外,佟凤华手上磨针的动作骤然停顿,指节捏的发白。
恰在此时,山道传来踩断松针的脚步声。
宴清河仍旧一身青衣,只是此次他怀中捧着一卷深色布帛包裹的简册,步履从容,直至庭前。
“送还姑娘札记,先生已详阅,切中时弊,可持之以恒。”上前两步将布包递给林晚。
林晚起身接过,入手沉重,至少比之前重了许多,怕是新增竹简不再少数。
“多谢宴师兄!荀先生教诲,林晚定当铭记深思。”林晚躬身道谢。
宴清河还礼,又向亭内二人道:“云逸师兄,明心师弟。”并无多言,转身循来路而去,步履间带着沉稳。
他的出现与离开,简短至极,却像一块镇石,稳稳压住了被风吹皱的水面。
荀卿的批注,在此刻已不只是学问上的指点,更是学宫最高权威之一的明确姿态。
这姿态,足以让许多暗处的窥探转为明面的权衡,也让过于飘渺的劝诫,落回现实的考量。
云逸子眼中那层深沉的探询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更纯粹的、近乎欣赏的平和。
他不再继续“锋芒”与“存身”的话题,转而谈起《德道经》中某些关于“柔韧”与“长久”的章句,以及历代隐士如何于乱世中保其志节的軼闻,气氛松弛下来,却也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疏淡。
片刻,佟凤华端着那只冒着浓重药气的大陶碗,蹬蹬蹬地走了过来。
“说了这半天,喝口水都凉透了!”她将碗往林晚面前一放,褐色的药汁晃了晃。
“赶紧喝了,驱驱寒!这山风吹久了,骨头缝都疼。”
浓烈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石案上松子与干果的淡香。
林晚歉然望向云逸子。
云逸子却轻轻颔首,眼中竟有一丝了然的笑意:“佟婆婆赤子之心,浑然天成,最为难得。今日与林姑娘一叙,如观清泉映月,明朗透彻。这包野蔌与这枚河石,便赠予姑娘。蔌虽粗淡,可慰客肠;石出渭水,久经冲刷,纹路似水波亦似云纹,置之案头,或可偶得山水之思,天地之阔。”
他指的,显然不仅是食物与石头。
林晚郑重谢过。
她明白,今日所得,并非盟约,亦非完全的认同,而是一种建立在彼此清晰认知上的、留有余地的尊重,以及一条未必紧密、却可能通达的潜在路径。
下山时,日头已西斜,将漫山黄叶染上一层黯淡的金边。
风,更冷了!
佟凤华跟在后面,搓了搓手,嘟囔道:“那云逸子,后来倒说了几句像样的话……开头那弯弯绕,听得我心头火起!还是荀先生干脆,这批注送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实在!”
林晚抱着那包干果和那块触手冰凉、纹路却异常细腻的渭水石,走在前面。
山风卷起她的衣袂和发梢,也吹散了亭中最后一缕凝滞的思辨之气。
脚下的山路布满落叶,踩上去绵软而易滑,需得步步踏实。
身后,是佟凤华带着药味与唠叨的坚实存在;手中,是荀卿笔墨间沉甸甸的期许与指引;而前方学宫隐约的檐角下,那些纷至沓来的“好意”与试探,虽各怀目的,却也如这山间歧路,交织出了一片可供她谨慎观察、借力前行的复杂地形。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听松亭在暮色山岚中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松涛声依旧,却仿佛隔了一层,变得遥远而空旷。
这一场无声的交锋,未曾说服谁,却划定了彼此的边界,也悄然拓展了她立足的空间。
该回去了。
小院的灯火和那份需要细细整理的、来自各方的“药材”与“情报”。
都在等着林晚。
富贵险中求,但冒险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需要一种叫胆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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