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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下 猎物
戴溪登船的那天,港口暮色正深。
那是一艘修长的黑船,船身像一柄横在水面的长刃。甲板被油灯照亮,金属与木材的气息和香料的甜香混合,充斥着带着压迫感的华丽。
船舱内灯火明亮,星湾地毯遍布金线,厚实柔软,墙上挂着地图与账册,银制茶盘上的蜜枣散发着甜香,精致的细腰杯中盛着玫瑰茶,香气随夜风微微荡开。窗外传来桅索轻撞的低鸣,像在着意提醒,这不是一艘普通的商船。
屋内静得出奇,只听见芦苇杆被刀锋轻轻削动的声音。
卫修坐在书案前,灯光映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墨香与沉香交织。
他握着芦苇杆笔,慢慢削出一个极细的斜口,试探着在指尖旋动。
“听说,”他语气温和,“你在海上改良了采珠法,让那些渔民不用祈祷,就能靠自己活下来。”
戴溪恭敬上前,先行礼:“卫修大人。”
她声音平稳地接着道:“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好用,那法子就该传开。”
卫修微微一笑,把刀放下。
他提笔蘸墨,几行字母在他指下流动——笔画蜿蜒、旋转、交织,像沙中的风痕,也像藤蔓优雅缠绕。那些字并非单纯的符号,线条起伏旋转,宛如一幅抽象的画。
卫修将笔端再削斜一些,换了角度,又写下一行短句。笔锋粗细交错,墨迹深浅有致。灯火映照下,字迹仿佛要从纸页上生长出来。
戴溪忍不住问:“那是诗吗?”
“是诗。”他抬眼,神色如常。
他又停顿片刻,轻声补了一句,“也是账目。”
戴溪挑眉:“你把诗写成账目?”
卫修低笑,笔锋在纸上又一转,写下一行新的字母。那行字的弧度像蛇般蜿蜒,收笔之处却骤然一折,锐利得像一道隐匿的刀锋。
他不紧不慢地诵出那句诗:
“金钱让话语高昂,真理在黄金前沉默。”
“这是古诗,”他抬头看她,眼中映着火光,“诗人写下真理,我写下现实。”
戴溪与他对视片刻,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现实与诗有时不太一样。”她冷静地说。
“是的。”卫修微笑,把芦苇笔放回砚旁,“所以才要写得漂亮。”
灯焰轻颤。墨香在空气中扩散,那些字母在羊皮纸上交织成图案,美丽异常。
卫修亲自斟茶,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茶杯,语气如香料的气息一般飘忽,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你有胆识,有手段,还有能聚人的本事。我能给你资金、船队与保护,让你的名字在这片海上传得比风更远。只要我们携手,这片海湾的珍珠行情,将由你来定。”
戴溪恭谨地抬眼:“大人开口,是我的荣幸。但我想知道……若合作之后,又将如何?”
卫修的目光微微一沉,缓缓道:“之后,你做我的合伙人——也做我的妻子。”
空气陡然凝滞,只听见烛焰噼啪一声。戴溪手中杯里的玫瑰茶香,在这一刻似乎凝固在了空气里。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你很聪明,知道这不只是邀约,也是做出选择的机会。我们一起,把你的名字,写入这座城市的历史。”
那声音混合着香料的甜味与铁的腥气。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涌上头顶,随后又像被冰镇般迅速沉降。她垂眸,并非谦恭,而是为了掩盖眼中如海潮般翻涌的警惕。她盈盈行了一礼:“您的厚爱,容我思量。”
西铠拥有军权,能护她起势,却也抽走她的净利,把她当作王室旗下的未来资本;卫修握有海权与金脉,他的筹码更露骨——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命运,用婚姻将她绑进他的账目。
她心里冷笑:猎鹰给了庇护,枭雄却要她拿自由再下注。世人以为她该感恩,却不知这两个男人不是选择她,而是在收购她。
所谓“求婚”,不过是把她重新摆上那张被估价的案桌。
她明白——那不是邀约,而是圈地,是并购,是宣称主权。
她不是猎物,但他们都当她是。
这一次,她不会任人标价。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恭敬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戴溪走下舷梯,脚步仍然很稳,仿佛舱内的求婚从未发生过。
海风卷过她的鬓角,吹起外袍的下摆。她不回头,只让自己走得更快。
下一次回头,将轮到她来定价。
然而,码头尽头,一名她的人迎了上来,脸色发白。
“姑娘——”
她脚步一顿,声音低凝:“什么事?”
那护卫艰难吞咽,声音发紧:“阿雅让我找你。城里的钱庄……说从今天起,珍珠款要统一在黑潮商会账房结算。”
戴溪的步伐微微一滞,像踩进了无底深渊。
“谁说的?”
护卫喉结滚动:“他们说……是‘你未来的夫君’亲自下的令。”
片刻的静默。
她缓缓抬头,看向仍停泊在暗影里的黑船。
远处的栏杆上,有人举杯,冲她轻轻一敬——仿佛在无声宣布:你已经答应了。
那一瞬,海风灌进她胸腔,冷得像刀。
这的确不是求婚——而是吞并。
不是邀约——而是既成事实。
她袖中的手指慢慢收紧,嘴角浮起一抹无声的笑:
——好算计。
她看懂了,方才自己以为“稳住局面”的自若,不过是被算准的节奏。
她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送出舱口的一枚棋子。
她缓声道:“回去告诉阿雅——若他们敢动账,我就封港。”
护卫怔住:“封……全城的港?!”
“嗯。”她淡淡道,“看看黑潮商会和铁骑亲王谁先受不了。”
她转身离开,走向昏暗的街巷,胸口的项链在衣襟里轻轻颤动。
风吹灭了码头一盏灯,她抬手按住坠子,像按住胸口一枚灼铁。
——无妨。
他宣布的未来,不算未来。
因为真正说“是”或“否”的人,是她。
?? ?? ??
那艘黑船依旧停泊在港口深处,灯火在水面上摇曳,仿佛半睁半闭的兽眼。
风拂过鬓角,她抬手理了理发丝,指尖却触到胸口的项链。
那一刻,她的心像被轻轻地拨了一下。
项链很旧,是银质的,温凉的触感透过指尖。
她缓缓打开圆坠。里面母亲的照片已略显褪色,笑意却仍那样清晰,像一束穿越时间的光。
风从海上刮过,吹灭了码头尽头的灯。
她盯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幼时的回忆忽然排山倒海地袭来:母亲身上的皂香,温暖的怀抱,轻柔的触摸,轻声哼唱的摇篮曲。
她的喉咙微微发紧。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冷静、精确、总能掌控局面的女人,只是一个被命运从世界另一端抛到这里的孩子。
她轻轻阖上坠子,藏回衣领下。
“没事,”她低声对自己说,“我还记得。”
灯火重新亮起时,她的神色已恢复镇定。
那枚项链在衣襟下轻轻碰触皮肤,像一颗温热的小心脏——提醒她,无论在怎样的风浪里,她都还有属于自己的方向。
在她背后,那艘黑船尾部的阴影里,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娜琳。
?? ?? ??
在城市的旧港北岸,矗立着一栋不在任何王室税册上的仓楼。
它外表斑驳,随时会在海风中崩塌一般,实则以暗石与加固木梁重筑,坚若堡垒。门内设有私厨、密账室和一间暗金武器库,每一砖一瓦都见证着无数隐秘的交易。
这里是黑潮商会的总部——一个比王室法度更古老、更让人恐惧的存在。
卫修是这里的主人。
他掌控三支私人护航队:两支驰骋于海,一支巡行于陆,精锐到足以与王室近卫抗衡;他的账目滴水不漏,因为查账官本就是他的人;他的商船航线从星湾延伸至摩加迪沙,香料、丝绸、金属,甚至奴隶都在这里流转,而回流的,是让整个沙贝城依赖他的财富。
西铠曾试图撕开这张大网。
两年前,他下令追查黑潮商会的偷税行为。清晨,王室调查小组的船还未靠岸,便在内河口意外搁浅;三十名士兵,全身无伤,却整整齐齐地永远昏睡在舱中。案子就此搁置。
一年后,西铠换了法子,想在港口安插亲信出任税官,连续三次提名,却都在议会被贵族全票否决。那一夜,卫修只在王宫的宴席上,举杯向西铠的叔父敬了一杯酒。第二日,西铠的亲信辞职离城,甚至没敢留下与部下告别。
卫修不在王位之下——他在制度之外。
此刻,他正端坐在这座权力堡垒的密室,夜色掩不住那双冷锐的眼睛。
厚重的帘幕后,海风裹挟着潮湿与铁锈的气息。
他低声吟诵:“星落之女将由海现身,携财富与生死之钥,唤醒沉睡的国运之潮。”
“戴溪,美丽的星落之女……”他轻笑,“你真的能开辟新的王国吗?即便你借着西铠的庇护,就能无视于我?无视星殿?无视国王?”
金环在他的指间转动,他的声音宛如暗咒,轻轻落入夜色:
“西铠能给你荣光,而我,能决定你在这城里是神,是人,还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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