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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裂
听到这话,江瀛觉得自己不仅锁骨痛,头也开始痛了。
日头西沉,码头上空积聚起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风从江面刮来,裹挟着十二月底应禧城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一阵紧过一阵。
江瀛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
陈稞见状,对着前面那道彩锦斑斓的背影提高声音:“姓姚的!风这么大,能不能给件衣裳?”
一旁随从倒抽一口凉气,指着他们骂道:“放肆!怎敢对姚大人如此无礼!今日在码头闹事,若非大人仁厚,早将你等锁拿下狱!”
姚星漾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只漠然抛来三个字:“给他们。”
随从噎住,脸色一阵青白,终究不敢违拗,悻悻地从侍从手中抓过两件厚实外氅,胡乱扔在两人身上。
陈稞脸上蹭满了灰土汗渍,比早晨出工时更花,配上他那高大的身架,倒真像个十足的码头力夫。
他凑近江瀛,压低嗓音:“那个冷面阎王认出咱们没有?”
江瀛坦诚道:“大抵是认出来了。”
陈稞的脸上难掩焦灼:“那他还带咱们去衙门?!”
江瀛若有所思:“必定是想盘问一番。”
“那怎么说?总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吧?”陈稞急问。
江瀛低声道:“无非是问为何这副打扮,随便编个由头便是,他无从查证。”
一行人走出喧嚣的码头区域。
只见一辆马车静静候在街口,车身以深色楠木为底,却处处缀以耀眼的鎏金饰片,车檐四角悬挂着精巧的金铃,在暮色里闪着细碎而昂贵的光。
与这灰扑扑的码头街景格格不入,处处透着主人毫不掩饰的奢靡与骄矜。
姚星漾径直上前,掀帘而入。
随从见江瀛二人站着不动,叉腰喝道:“还不快走!难不成要八抬大轿请你们?”
车帘在此时掀开,姚星漾面无表情道:“上来。”
随从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扒着车窗急道:“大人!万万不可!这等来历不明的粗鄙之人,若伤了您……”
江瀛已无心理会这聒噪的随从。
天空中开始飘下细密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脖颈,寒意直往心里钻,他觉得自己由内而外地冷透了。
他径直上前,路过那瞠目结舌的随从时,瞥见对方脸上混杂着震惊与不忿的神情。
他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情绪:“我们不是苦力。”
随从愣住,眼睛一点点地瞪大了。
“我们是刁民。”
扔下这句话,江瀛在陈稞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那温暖而充斥淡淡熏香的轿厢。
轿帘落下,将渐大的雨声隔绝在外。
路上,姚星漾闭目养神,仿佛车内并无他人。
江瀛无力地靠在车壁上,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每一次颠簸,都精准地化作锁骨处的钝击。
陈稞忍不住对姚星漾道:“你那衙门到底还有多远!”
姚星漾眼都没睁:“小半个时辰。”
“还要小半个时辰?”陈稞火气上来,“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姚星漾语带讥讽:“你在应禧这么久不知道?漕司衙门需临近河道以便稽查,管理船闸、水驿、漕粮中转,自然比不过御街两侧金贵的六部衙门。”
江瀛撑着头,声音沙哑:“姚星漾,我的骨头等不及了......”
姚星漾终于睁开眼,目光在江瀛的脸色上停留片刻,撩开车帘:“中途,山野居停下。”
随从撑着伞小跑过来,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大人,那小的陪您过去。这几个……不如先押回衙门,免得扰了您用饭的雅兴。”
姚星漾:“不必,他们同去。你再去济世堂,请个伤科大夫来。”
“啊?给他们请?”随从愕然。
陈稞从车里探出头:“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江瀛靠在陈稞肩头,意识有些昏沉。
“山野居”这名字在脑中划过,带来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似乎是猎户老杨提过,他妹妹在城里开的饭庄?可他已无力细想,耳边只剩下淅沥的雨声、轱辘碾过积水的哗啦声,以及自己逐渐沉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马车稳稳停下。
雨已停,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寒意却比下雨时更甚,呵气成霜。
一行人走进挂着“山野居”匾额的店门,立刻有伶俐的伙计迎上,满脸堆笑:“姚大人您来啦!快里边请!”随即朝里间高声通传:“老板娘!姚大人到了!”
许是因这湿冷天气,堂内客人不多,只零星两三桌,客人们瞧着他们,投来诧异的目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姚大人来了!有失远迎!快楼上雅间请——”
一道爽利的女声响起,从后堂转出一位中年妇人。
她约莫四十上下,荆钗布裙,面相淳厚,眉眼间与猎户老杨确有五分相似,却更添精明与利落。
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湿手,一边朝楼上喊道:“东边老位置收拾一下!”
目光转到江瀛和陈稞身上时,她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随即面色如常地笑道:“这天气真是冻煞人,两位客官穿得单薄,小心着凉。我让人取两件厚实衣服来,几位先上楼暖和暖和吧。”
进了雅间,江瀛挪到最里侧的椅子上坐下,将头抵在墙上,长长舒了口气,这一路颠簸煎熬,此刻方能暂歇。
“所有人外面候着,无唤不得入内。”姚星漾语气斩钉截铁。
闲杂人立刻退得干干净净,房门掩上,室内骤然安静,只剩三人。
姚星漾撩袍,姿态优雅地在他们对面坐下,伸出一根修长手指道:“一个字一两银子,回答我你们为何去码头?”
江瀛失笑,这做派,倒和某人异曲同工。
他面上不显,只虚弱道:“姚大人,自演武文会一别,许久未见了。”
提到演武文会,姚星漾翻了一个白眼:“你今日这副鬼样子,该不会又是醉了酒,发的什么癫吧?”
江瀛勉力扯了扯嘴角:“今日……纯属意外。劳你费心帮我请大夫,日后必重谢,天色不早,你且回吧。”
姚星漾冷笑:“帮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我辖地,平添晦气。”
江瀛:“你的嘴还是那么‘臭’。”
许是心神松懈下来,左肩的疼痛便排山倒海般反扑,江瀛咬住下唇,侧过脸去,额角冷汗涔涔。
姚星漾蹙眉,转向门外扬声:“大夫呢!再不来人就要死了!”
门外护卫的声音慌张传来:“大人,已、已去催了!”
姚星漾转回头,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两个家伙,面上那点矜持的假笑终于挂不住了。
他再次竖起手指,一字一顿:“现在,一个字一两黄金,你们到底为什么去码头?”
这价码连江瀛都听得愣神,心里荒谬地闪过一个念头:若现编个凄惨绝伦的由头,下半辈子是不是吃喝不愁了......
他终是叹了口气,模样十分无奈:“我们……就是吃饱了撑的。”
姚星漾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方才的优雅从容荡然无存,骂道:“行!跟我耍滑头是吧?老子还治不了你们了!”
江瀛与陈稞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笑意。
就在这时,楼梯方向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来人不少,步履匆忙。
姚星漾余怒未消,对着门口道:“赶紧叫大夫滚进来!”
门被拉开一条缝,那随从哭丧着脸,颤声道:“大夫是来了,可是……其他人也来了......”
房门被一把推开,随从瞧着来人的架势,瑟缩着退到屋外,还顺便轻轻带上了门。
方淮青眉眼冷峻,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迫感随着他的进入,在雅间内铺开。方才几人那点针锋相对的闹腾戛然而止。
他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唯有一双从前笑起来像藏匿了春光的眼睛,如今已是深得不见底。
一身水蓝色衣裙的徐溪跟在身后,手里提着药箱,神色沉静。
江瀛愕然看着突然出现的方淮青,刚吐出一个字:“你……”
方淮青已几步跨到他面前,对一旁的陈稞视若无物,江瀛甚至没看清他脸上的细节,只觉一股令人屏息的低气压逼近。
一个感知直冲江瀛头顶——他很生气。
而且是——非常、非常生气。
方淮青的视线掠过江瀛染尘破损的外衣,先是停留在那些透出暗红血渍的鞭痕裂口上。
最后定在左侧锁骨——那里一片骇人的紫红色瘀斑正从中心蔓延开,甚至能清晰看到断骨锋利的棱角,将皮肤顶起一个不自然的尖突。
他转头对着徐溪,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徐溪,麻烦你赶紧看看阿瀛的伤!”
徐溪一言未发,上前检视。
趁着这个空档,方淮青的目光才转向灰头土脸、紧张盯着江瀛的陈稞,并最终落到一旁脸色青红交错的姚星漾身上。
他往前踏了半步,音量不高,却带着千钧重量:“姚星漾,你虐待他们了?!”
姚星漾像是被这句劈头盖脸的诘问砸懵了,那股子骄矜公子的脾气轰然炸开,声音陡地拔高,几乎破了音:
“我虐待?!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他们是自己去的码头,和老子有什么相干的!”
方淮青的视线倏地从他身上移开,转向江瀛。
江瀛下颌线一紧,紧咬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
这沉默比辩解更糟。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从方淮青出现起,就莫名心虚得很。
姚星漾气急了,继续骂道:“码头上三教九流,日日起纠纷,莫非每个人磕了碰了,都算在我头上?我好心捞这两个蠢货回来,倒捞出错来了?!”
方淮青没有与他一较嗓门高低的想法,只是语气漠然道:“但他是在你管辖的地界上,被你管的人打折了骨头。”
“你……!”姚星漾被他的话噎住,气得竟不知是该先驳哪一句话。
江瀛眼看两人之间火星四溅,再吵下去恐怕真要崩。
他龇牙忍痛,一个箭步挡在两人之间,握住方淮青的手臂道:“你们别吵架!我受伤是意外!今天真的要感谢姚星漾出手帮忙!”
姚星漾听了,胸口那股被冤枉的邪火像是被戳了个口子,怒气仍在,却化作一声冷笑。
他狠狠甩了下袖子,转身大步走到窗边,留下一个怒气未消的背影。
“几位——”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僵持。
门边不知何时站着个穿粉色衣裙、梳双丫髻的姑娘,臂弯里搭着几件素净的厚袍,正有些无措地望着屋内气氛诡异的众人。
她小声补充道:“老板娘说,有两位贵人衣衫单薄,特地让我送干净的衣裳来。”
方淮青深吸一口气,对那姑娘点了点头:“有劳,搁下吧,替我多谢老板娘。”
粉衣姑娘应是,腼腆的笑了笑,施了一礼便下去了。
方淮青不再理会窗边的姚星漾,扶着江瀛慢慢坐回椅中,示意徐溪继续处理伤口。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徐溪利落地处理完了伤口,并用洁净的布巾覆盖包扎好。
她直起身,对一旁紧绷着脸的方淮青及众人道:“外伤已初步处理,骨折亦已固定。但江瀛的衣衫污损且单薄,须尽快更换。”
陈稞拿起其中一件干净衣服,神情竟如同久旱逢甘露,对江瀛道:“屏风后有个隔间,你受了伤,省得折腾,我去别间换。”
江瀛因为方才跑出去的动作太用力,已然扯到了骨裂处,痛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对着他做了一个知晓的手势。
待陈稞出去,方淮青将剩下那件柔软的中衣搭在自己臂弯,伸手去扶江瀛,神色平静如常:“走,我帮你换。”
江瀛痛得发懵的脑子像是被这话烫了一下,瞬间清醒了几分:“……你帮我换?”
方淮青已稳稳托住他未受伤的右臂,闻言侧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以你现下的情形,是自己解得开衣结?抬得起手臂?还是能忍着不碰到伤处?”
江瀛哑然。
他被方淮青半扶半抱着带往屏风后,徐溪正好收拾完药箱,见状,立刻提着箱子敏捷地侧身让开,对江瀛露出一个浅笑。
江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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