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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幕·锣鼓紧催
那股本已止息的风,不知怎的又卷土重来,势头比先前更猛、更急,不容人喘息。
此番,宁城这些惊魂未定之人,无一幸免。
自尽的、吃了枪子儿的、疯癫的、锒铛入狱的,比比皆是。
不知谁将风声递到了景城,言辞凿凿,说怎的些个豺狼披上人皮,上头就瞧不见了呢?
怕是上面的眼睛,也有些昏聩了。
此事非同小可,景城震怒,决议彻查宁城一切积弊。
尤重结党营私、官官相护之流,特地从上面遣了专员下来。
一时间,任你何等根基深厚、枝繁叶茂,也都被连根掘起,曝于烈日之下
王先生昔日贪墨舞弊的种种终于浮出水面,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连带周先生亦被牵连落马,官途尽毁,他想不开,便仰药自尽了。
多年苦心经营,最终为他人作了嫁衣——林先生显了神通,竟坐上了廉政局局长的位置。
周太太这些年来,借着娘家势力,替王太太行了诸多不便之事,如今在彻查的风头下,周家亦被一并清算。
丈夫身故,家族倾颓,周太太的天塌了,山也倒了,倚仗全无。
自身亦难逃罪责,等着她的是镣铐与铁窗。
官差破门而入时,她正对镜梳妆,预备着一场牌局。
手中那柄惯用的、柄上嵌了珍珠的玉梳,“啪”的一声,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眼看半生荣华、煊赫权势,转眼成空,残生竟要在牢狱中煎熬度日。
几番刺激之下,她竟是疯了。
李先生、李太太夫妇,亦因贿赂罪名入狱,家产悉数抄没充公。
宁城其余人家,但凡素日与王家往来密切些的,受牵连者不计其数,能自我周全者,寥寥无几。
王太太竟得以全身而退。
虽则王先生背后实是她操纵,所得贿银亦多用于打点她那两位兄长的关节,以保其官运亨通,再反哺自家。
然则徇私舞弊诸事,皆经王先生之手,他亦借此稳坐高堂,此事无论如何是洗不干净的。
王太太心思缜密如同不透风的罗网,将旁人皆网罗其中,自身反倒淤泥不染,不沾半分因果。
况她身上那些事,多由她那长兄一力承担,旁人自然也拿她无法。
·
偌大的厅堂愈发空旷萧索,仆从散尽,如今还肯留下侍奉的,唯王妈一人。
王太太与王先生分坐八仙桌两端,王妈恭敬奉上茶水后,便垂首退至一旁。
逮捕令已下,今日便是警察前来拘拿王先生之期。
“我至今仍想不通,”王先生望向门外,“最终是栽在了谁手里。”
门外春寒未尽,草木却已萌发新芽,显露出挣扎的生机。
王太太并不接话,只漠然端坐,一身灰蓝葛麻混纺的旗袍,脸上脂粉依旧,却褪尽了所有珠翠,鬓边悄然生出几丝华发。
“想来,也只有你亲手调教出来的那位好‘干女’,”王先生冷笑,“真真是条喂不熟的狗。”
“也值得你散尽家财、倾家荡产去救她?”
王太太依旧不语,只将手边的茶盏端近些,揭开杯盖置于桌上,望着那氤氲升腾的热气,眼眸被水雾浸润得愈发难以捉摸。
片刻,她才淡淡道:“此事,她做得确实出我意料。”
门外一阵风过,将清浅茶香吹得四散。
王先生不再言语,望着门外风中飘摇的新叶,慢慢踱至门口静立。
倒了,全倒了。
终究是全倒了。
不多时,便会有警车呼啸而来,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将他带走。
跑?
又能跑到哪里去?
跑了又能如何?
等待他的,唯死路一条。
王先生面无波澜,缓步走至院中,细细打量这自他上任土地局长后便一直居住的宁城王府。
石柱上那副“妄身远去名利场,观心自在世外人”的对联,字迹华美其外、桀骜其中。
他却早已在这名利场中,身不由己。
他想,他究竟是谁?
杨公子?王先生?
杨家早已亡了,王家也亡了。
他又该姓什么?
他是无根的浮萍。
王先生抬首,望了一眼被高墙框出的天空,春日里透着阴沉。
他头顶的这片,是天。
那可是天。
谁能翻得过天去?
谁也不能。
可这好好的天,怎的说变就变了?
王先生望着那片天,忽然笑了。
事到如今,他又能怨谁?
其实,若他甘愿,本本分分做个教书先生,妻子温柔,女儿乖巧,未尝不是另一种安稳人生。
可他不愿。
也无甚可悔,他这辈子风光过、显赫过,多少人在他面前需卑躬屈膝、仰其鼻息?
只不过鲜花着锦、终逢凋谢,烈火烹油、难免薪枯。
如今沸鼎自涸罢了。
真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
王妈用木盘托着叠得齐整的三尺白绫,轻轻置于桌上,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庭院寂静,似被那木盘落在桌上的细微磕碰声惊醒,王先生收回飘远的思绪。
他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端起手边已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
“林栋的事,”他悠悠道,“也是你的手笔吧?”
最后怎会是林先生坐上了廉政局头把交椅?
先前王婉顶罪,他出庭作证,便已言明他与王太太之间另有不为人知的交易。
人与人之间,果然唯有利益永恒。
“哦?”王太太唇角微勾,也端起茶盏,“是么?”
“呵,”王先生望着王太太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语气陡然转冷,“王曌,任你算计无双。”
“你也永远无法让你心爱之人,爱上你。”
“此事之上,”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终究输我一筹。”
王太太端茶的手一滞,不过瞬息,便又松弛下来。
她低头啜饮一口,发出一声轻叹:“唉,这般好的明前春茶。”
“往后,是再也尝不到了。”
·
望着那道梁上催命的白绫,王先生忽地想起,听闻今日亦是他那位曾权势滔天的大舅哥,王伯岳的处决之期。
王先生还听闻,王伯岳在狱中千方百计传出消息,只想在最后见他三妹一面。
王太太明哲保身,自然未曾前往。
王伯岳对小妹的心思,在王家是桩隐秘的丑闻。
他长她十余岁,眼看着她从桀骜少女长成凌厉妇人,像欣赏一株自己亲手浇灌的、带刺的毒卉。
他贪恋她出众的聪慧,欣赏她骨子里的乖戾、骄纵和冷酷。
世人皆视若弊病,他却引为激赏,觉得这般脾性正中下怀。
于是她以自身为献祭,他便以权柄作回馈。
他为她扫清前路,末了更将倾覆的罪责一肩担下,换她一个干净。
彼时,王伯岳在景城死牢之中,望着铁窗外一方灰蒙的天。
他一生杀伐决断,临终却只想再看他那小妹一眼。
他想起她十六岁那年的除夕,站在家门口等他,脸颊冻得通红,前一刻明明还是满脸不耐,见着他时,那双天生凌厉的丹凤眼却为他弯起,亮晶晶地唤他“大哥”。
那双眼睛泉眼般吸人,不见底的深处却渗出幽幽寒气。
他将她宠上天,连同那些惊世骇俗的念头一并。
最终,他替她扛下所有死罪,她却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给予。
狱卒来提人时,他阖眼,轻叹。
人怎能这般无情?
此刻,王先生望着白绫,最后嗤笑一声。
他们,都不过是王曌登云路上,用罢即弃的垫脚石。
区别只在于,有人甘之如饴,有人悔之晚矣。
王先生踢翻木凳,闭上了眼睛。
他的美梦尚未醒,他还要将这梦做下去。
·
一群警察乌泱泱闯入王府。
厅堂里,王先生悬于梁上,身形随着微风轻轻晃荡。
王太太依旧端坐,手边茶水早已凉透,碧翠的茶汤被热水滚成春韭黄,余一丝或已飘散的香气。
她望着孤零零悬在梁上、一动不动的王先生,神色复杂。
依理该是悲悯,或是兔死狐悲的凄惶。
可那些情绪她皆无,反流露出些许欣赏,间杂嘲弄。
成也罢,败也罢,这男人纵使她再看不起、再厌恶。
此番,她不得不承认,王先生输得尚有几分气度。
警察面色如常地将王先生解下,随即抬走了尸身。
继而,廉政局的人亦到了。
他们是来查抄产业的。
王太太眼看他们将物件不断搬运出去,如今王府已是穷途末路,值钱之物早已变卖殆尽。
即便如此,也足足搬运了半日,连她身下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亦未放过,偌大王府更显空荡凋敝。
最终,王太太独自立于厅堂的中央,看这昔日的名利场中心,就此褪尽浮华,显露出与她一般的疲惫颓唐。
望向门外,院中那棵高大的梨树,约需两人方能合抱。
虽是春日,梨花却已开过,落英遍地,覆上一层凄清的白。
王曌不自觉喃喃:“渐渐风吹梨云薄,簌簌如雪都摇落。无计却把东君欺,春也未到归去得。”
这衰败凋零的白,暂掩府中多少血腥黑暗,终将在溃烂中与污泥融为一体。
而这花团锦簇,大抵再过几年,就只剩下衰草枯杨。
·
若问王先生恨不恨王太太,自然是恨的。
咬牙切齿的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可他却又不得不对她心怀几分感激。
只是想想王先生这汲汲营营的半生,镜花水月。
活得卑微,死得凄凉。
可惜,可叹。
杨门芝玉本清嘉,奈何甘做王谢狼。
权势滔天眨眼过,孤身落得悬横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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