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
“唯有……长公主殿下的封号里有个宁字,但想来也不会是……”
恍惚中,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远。
是昭宁。晓山青想。
那焦痕斑驳的柔软纸片上是“昭宁”二字。
昭宁。昭宁长公主。
她想,这长安,我非去不可。
*
谢歧对陆瑶光的态度始终叫人捉摸不透。
“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谢歧手里正握着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鲜红的血从他掌心的伤口汩汩涌出,滴落在碗底,发出清晰的声响。
这样的事情显然是要避着那个娇滴滴的长安贵女的,因此他们两个单独坐在一间暗室里。室内只燃着一盏油灯,一只红泥药炉架在炉子上,沉闷的药香顺着水汽往外溢。
“还能怎么办。”谢歧脸上淡淡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挤压伤口的手继续用力。
晓山青毫不掩饰地发出了嗤笑。
“你刚进寨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是陆姑娘的颜色胜过姐姐们,还是你就喜欢那样的姑娘,谢公子?”她歪着头,看着他掌心蜿蜒流下的血线。
“闭嘴。”
“别说你不喜欢。不喜欢你还把人带回来?你是什么会大发善心的好人吗谢歧?能不能坦诚一点?”
“没你好看。”谢歧忽地冷冷抛出这一句。
像是在回应她那句“坦诚”,又像是在单纯地报复她。他微微抬起眼,昏暗光线下,那张秾丽的脸孔带着惊心动魄的艳色,把晓山青惊得微微后退了一点。
“我喜欢……”他又补上一句,尾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这样的。
晓山青的后背莫名窜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识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歧。
“你刚刚说什么?”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一向坦诚得很。”谢歧将沾血的银刀随手丢在一边,抓起一截白布,粗暴地缠向渗血的掌心。他忽的抬头,目光如闪电般撞向晓山青:“……口是心非的可从来不是我。”
疯话。
晓山青压下某一瞬间的异样,懒得深究,转而揭开旁边的药炉盖子,缓缓把血倒入沸腾的药汁中。水汽顶得炉盖微微晃动,炉子咕噜作响。
白布很快被新渗出的鲜血染红,谢歧皱着眉,用牙齿咬住布条一端用力勒紧。
因他出门办事,晓山青有段时间断了药,这回的放血量便大了些。失血让他脸色越发白,唇色也淡了下去。晓山青静静地欣赏着他苍白的面颊,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直到被谢歧有些暴躁的声音打断。
“别发愣了。”少年将那只裹着白布的手伸到她面前,“帮忙,勒紧。不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炉咕嘟作响的药汁,“别喝我的血。”
晓山青啧了一声,压下心头烦躁,伸手接过布条打结,嘴上也没闲下来:“当心,这秘密可要藏好了,不然陆姑娘可又要心疼了。”
“谢,公,子。”
她一字一顿。
“……”
“……算了。”谢歧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指望你能发现白仙的问题了。”
“你说什么?”晓山青手上动作一顿。
“它不敢靠近陆瑶光。”谢歧冷着脸道,“你的蛇连我都咬,凭什么不攻击她?
“……”
“只要陆瑶光在近旁,白仙都会从我身上悄悄溜走,除了第一次见面……”晓山青慢慢回忆道。
那次白仙窝在它惯常呆的位置,而她全神贯注于试探陆瑶光,忽略了白仙的异常。
她没有想到单纯如陆瑶光这样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
晓山青盯着滚过三遍的药炉,忽然想说点什么。
“你……”
“你还是想去长安?”
然而谢歧的话更快,先一步抢住了她的话头。少年默然地看着她,眼神里是全然的不解与疑惑。
“可你到的了长安吗?阿青?”
晓山青与他对视。
我到的了长安吗?她也问过自己。
是的,从幼时闹脾气哭着喊着要找阿娘开始,她尝试了无数次。
最远的一次,她才刚刚走出苗疆的边界,便迷失在了外面的世界。她那时说不好官话,也听不懂方言,只能停留在那个小小的村落,啃着最后一点干粮等阿爹过来接她。
果然一夜之后,阿爹顺着双生蛊的指引飘然而至。在带她走回山林之前,阿爹牵着她的手,叫她最后望一眼那片广袤的平原。
可小小的晓山青站在那里,却听见背后的苗疆在呼唤她。
阿青!阿青!
这个苗语名字只有一个短促的发音,意思是山的倒影在湖水里的青色。高山的溪流流进圆圆的翠湖,翠湖的水养大了每一个苗人。
阿青!阿青!
风吹过背后的林海发出潇潇的声响,整片山林都在呼喝她的名字。她喝着翠湖的水长大,她天生无法与这片土地分割。
于是晓山青抬头向阿爹承诺:“待我治好了病,我想去长安看看,看完我就回来。”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承诺的重量,像如今的陆瑶光一样,她相当轻易地许出了承诺。年幼的晓山青并不会想到,要在长安那巨大漩涡中做一尾逆流的鱼,需付出什么样代价。
——或许她阿爹知道。因为阿爹低头看她,思索了片刻,答道:“那你可千万要记得归路,你能做到吗?”
“我能。”
“我出的去,也回的来。”晓山青看着谢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少年死死地注视着她,那双眼中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吞噬。下一秒,他猛地转身摔门而去。
而晓山青看着他的背影,将苦腥的药一饮而尽。
谢歧似乎并未如梦中那般,爱上那位长安少女。她想。
而她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她必须做些什么,亲手去抓住那场能将她的命运吹向长安的东风。
*
陆瑶光遇到晓山青的时候,她正只身坐在藤桥的扶栏上。山风卷着她的长发飞舞,她却浑然不怕般将半个身子探到了空中,任由风穿透薄衫,脑后银环碰撞,叮当作响。
“阿青姑娘,你不怕吗?”陆瑶光忍不住出声道。
“我不怕啊。”晓山青低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那头青丝如泼墨般乌黑亮泽,看得人忍不住心痒。
于是她顺从内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的头发真好看,难怪谢歧把你带了回来。”
“哪有的事,谢公子怎么会因为这个……”少女的脸上泛起蒸腾的红霞,好像上了一层可爱的胭脂。
晓山青凑近她:“可是他收留你住在他的吊楼里……你知道吗?从前有好多姐姐妹妹在他窗子下唱歌,嗓子都唱哑了,谢歧也没开过一次门。”
“那是因为我夜里实在害怕,睡不着……”陆瑶光的脸更红了,“谢公子他只是把房间让给了我,他的屋子里没有那些吓人的虫子。”
若她还是长安城里那位骄矜的贵女,自持身份,断然是做不出这等事的。可是苗疆的夜太黑,她害怕夜间出没的毒蝎,也害怕那扑打灯火的巨大蛾子,只能向谢歧寻求庇护。
谢歧将他的房间留给了她,自己却不知所踪。
不知道他睡在哪里。但谢歧若是不想见人,有的是办法叫人找不到他。
“你可知道为什么他那里没有那些东西?”晓山青瞧着她飞红的面颊,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瑶光这边的进展倒是顺利。一如梦中所示,少女的情愫似乎被旖旎梦境包裹,越发重地依恋着谢歧。
“因为他养蛊。”
“你知道蛊吗?”晓山青歪头看她,像一只停在颤巍巍枝丫上瞧着人的山雀。若是她想叫少女的情思更深,本不该讲给她这些事的,可她偏偏想让这个懵然无知闯入这里的少女多知道一些东西。
“它能叫人口角生疮,溃烂流脓,求生不得;也能叫人破肚穿肠,心口穿针,却求死不能。杀人擦肩之际,索命千里之外——当然也能让蛇虫鼠蚁退避。”
她忽的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握拳的手在少女面前打开,掌心里赫然正躺着一只丑陋狰狞的白蛛。
陆瑶光被唬得吓了一跳,脸色煞白地后退了一步。她惊惶地望着晓山青,不安道:“谢公子……他……”
未尽的疑问里带着巨大的恐惧:“他也……杀人吗?”
她像是被骇住了,紧张地看着晓山青。
是的,他杀人。他杀光过一整个寨子的人。晓山青是看着他杀的。他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一把火点了那个地方,像是要把自己惨烈的过去通通点尽。
“他不杀人的,对不对?谢公子是个好人,他还救了我,我……”她急切地、像是想寻求印证般问。
不,他不是好人。那些老弱妇孺他一个都没有放过,可那些漠视他痛苦、袖手旁观的,所谓无辜吗?
晓山青收回了那只在陆瑶光面前显得异常“温顺”的白蛛,她没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安抚少女。
“别怕。他既许你住进去,定早将那些玩意儿收拾干净了。”
她顿了顿,看着少女惊魂未定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至少对你而言,他绝非恶人。”
“如果你要喜欢他,可千万别松手。” 她眼珠子咕噜一转,忽又促狭地凑得更近,几乎贴着少女发烫的耳廓,笑吟吟道:“不过,你难道不喜欢……他那张脸吗?”
“至少他长得漂亮,不是吗?我们苗寨里的姑娘都喜欢他的脸。”
“阿青姑娘又打趣我……”陆瑶光终于看出眼前少女小小的促狭。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只坏心眼的小狐狸好。
少女的情思终究又重新飞扬起来,随着寨子里清凌凌的山歌盘旋而上,融进了那越发得响的鸟鸣。
彼时晓山青未曾料到,记忆中预兆两人“情愫暗生”的关键节点会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就在这天下午,陆瑶光哭着带回了满身是血的谢歧。
*
圣子负伤。
老苗医已带着药箱急匆匆赶去,婆婆也赶下山来。
晓山青赶到那间弥漫着浓重血味的吊脚楼时,谢歧的伤口已经被草草处理过了。眼下他正半靠在塌上,平日里束起的长发散落着,发丝被冷汗粘腻在颈侧,咬着牙,一声不吭。而陆瑶光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眼睫上未干的泪珠随着抽泣微微颤动。
晓山青的目光却瞬间钉在了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少年劲瘦的腰腹间,一道斜斜的刀伤破开血肉,即使上了厚厚的止血药粉,仍然能看到翻卷的皮肉边缘在微微渗血。
不是苗刀。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晓山青自己就是用苗刀的好手,但这把刀比苗刀更窄,更薄,更快,刀身上应当还有血槽。
“是外乡人。”她喃喃道。
又有外人靠近了寨子。
——有如往平静的水面里丟一颗石子,她忽觉命运的涟漪在这一刻剧烈地荡漾开来。
“圣子大人,你可对伤你的人有什么头绪?”老苗医唉声叹气地抓着胡子。
谢歧没有说话。晓山青却看到了陆瑶光的手骤然收紧,尖尖的五指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白痕。
她非常紧张,甚至带着一点颤抖的乞求。
她在紧张什么呢?晓山青想,除非她恰好认识这个外乡人。
是她的侍卫找来了。谢歧今日与陆瑶光单独出去,他一定做了什么,或者想做什么,才引得这位忠心护主的侍卫产生了致命的误会,对谢歧出了手。
能伤到谢歧的……或许称为“暗卫”更好。
难怪陆瑶光能在山匪手里毫发无伤地逃出来。
“……我不清楚。”谢歧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他有些粗暴地抽回被陆瑶光握住的手臂,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应当是……其他寨子的人。”
“其他寨子的人怎么会在这时候……”拄着竹杖的婆婆皱了眉,“不对劲,叫近来巡山的人注意些。”
“阿婆。”晓山青突然插嘴进来,“最近我来巡山吧。”
婆婆愣了一下,思虑了几刻,“也好,你脚程快,对林子也熟悉。”
她回头嘱咐道:“记得带上蛇药,莫要任性。”
晓山青隔着围拢的人墙与塌上豁然抬头的谢歧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最后她率先移开视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好”。
她转头就走,错过了背后少年骤然冷下去的目光。
*
巡山的时候,晓山青眼前总会闪过陆瑶光搭在谢歧手腕上的手。
谢歧似乎……没有抗拒。
养伤正是“记忆”里谢歧与陆瑶光感情升温的时期,晓山青一时也分不清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如梦里那般暗潮涌动。
她一边想,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前。周围灌木里微微地响着,是白仙在她几步开外游弋警戒。
土生土长的苗人都知道,在林子里行走的时候,最好把身上的毒物都放出去,让它们成为你延伸的手眼。毕竟这里是苗疆,在这片土地上,虫蛇永远比两足行走的人要有用的多。
白仙突然停了,它缠绕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细长的蛇身像一匹柔软的白练般垂下,轻盈地滑落在晓山青肩头。
晓山青立刻屏息驻足,像小兽一样俯身贴近湿润的地面,嗅了嗅泥土的气息。
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在腐叶与泥土的腥味里。
前面如果不是负伤的猛兽,便是……
她伸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枝叶。
在一洼泥水泊里,晓山青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暗卫。
他紧握着一柄断刀,像一只濒死的野兽。晓山青走上前去,扯下他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轮廓分明、英气勃勃的脸来。然而此刻,乌黑粘稠的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口鼻涌出,一只甲虫正在他的侧脸爬来爬去,快活地扇动着翅膀。死亡的阴影几乎笼罩了他,谢歧没有留手,这个年轻人的命快到头了。
——这可不行。晓山青想。
梦里,这个暗卫死在谢歧手下了吗?
不,他成功找到了陆瑶光,协助谢歧找到了陆家接应人手。这两人之间绝没有这么大的冲突,也不可能出现两败俱伤的情况。而谢歧的伤——也本不该那么重。
现实发生了一点变化。
没关系,现实必定会发生变化。
因为她的存在。她是山神娘娘选中的手,她必然要跳入这潭池水,搅乱这一切的流向。
——但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行。这个暗卫必须活着接到陆瑶光,她才能当一个影子,循着他们的路线去长安。
晓山青随手抓了把淤泥,粗暴地抹掉他口鼻外的黑血。接着抽出怀中的小刀,在他手肘、手腕处划开几道细口。暗红的血珠渗出,很快也变成粘稠的黑色,隐约可见血中密密麻麻、蠕动不止的细小甲虫。
但还不够。
她思虑了片刻,还是把身后背着的竹筒揭了开来。
没时间慢慢解蛊了。
只有“驱狼吞虎”。
她舌尖微动,从唇齿间吐出一枚小小的哨子,轻轻一含。
哨子并没有发出尖利的哨音,但竹筒里那只通体赤红的甲虫陡然间动了。
它慢慢地伸展了翅鞘,缓缓起飞,绕着晓山青盘旋了一周,然后精准地落在那暗卫糊满血污的口鼻外,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
那本来死人般躺着的暗卫骤然拱起身子,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响。一片诡异的红色风疹从他指缝下暴起,如燎原之火般瞬间蔓延全身。
晓山青冷眼瞧着两种蛊虫在他身体里搏斗,他一会儿口鼻溢血,一会儿疯狂地抓挠脖颈,翻滚抽搐,足足熬过两柱香的时间,挣扎才平息下来。
她的赤翅蛊终于晃晃悠悠地钻了出来,吃滚了肚子,摇摇晃晃地落在了竹筒边缘。被晓山青拿指头一推,闷头栽倒了进去。
收拾停当,晓山青漫不经心地回头,正撞上那暗卫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她不由得眉梢一挑:“醒得好快。”
“多谢姑娘出手。”暗卫的声音哑得可怕,他很识趣地没有问晓山青的姓名,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废话。
晓山青很满意,于是难得好心地多提点了他一句:“林子入夜瘴气重,可别又把命弄进去了——眼下你这条命可是我的了。”
“好,在下绝不……再劳烦姑娘。”暗卫仰面躺在泥泞里,废力地点了点头。
还挺有礼貌的。
可惜这张脸太寡淡了,不合她的胃口。
晓山青略带遗憾地想。
*
巡山结束。晓山青前脚刚踏进寨子,后脚就被老苗医塞来一只沉甸甸的药匣子。
“阿青,帮忙,快给圣子送药去。”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呦别提了别提了别提了,”老苗医连叹三声,“你快去吧。”说罢单手托着自己的老腰,溜达着跑去分拣草药了。
“……”晓山青默默算了算日子。自从谢歧受伤后,她确实没再去看过他,怕打扰到他和……陆瑶光。
也该去看看了。
她拎着装药的竹篮,慢悠悠晃到谢歧的吊脚楼下。还没近前,便听到楼内传来少女黄鹂般清脆又娇怯的嗓音:“阿歧,还是我来帮你换药吧,你这样不方便。”
晓山青忍不住想吹一声口哨。
——为她这些天忍辱负重、老鼠躲猫一样绕着谢歧走的日子。
太不容易了!
她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难得地屈指,在门板上叩了两下。屋内人声一滞,片刻后,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进来”。
谢歧又生气了。
晓山青愣了一下,手下用力。
门开了,阳光像海潮一样涌入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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