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手滑
那话里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讽刺镇海天宗霸道无理,更将沈照架在火上烤了又烤。
她怀中罗盘震颤,指针方向尽失,朝着东西两面来回摆动。灯火下,檀夭夭柳眉微扬,她砸吧嘴,一个小事都要吵?
那就变大事好了呗。
沈照临正要开口,却直直被一个带着异域腔调、又脆又娇的声音打断。
带着明晃晃的戏谑,将尾音拉得老长。
“哦——?”檀夭夭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发梢,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热闹,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嘈杂,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这位白衣神仙,话说得倒是圆滑好听嘛。”
那目光毫不避讳落在他身上,过于直白到嚣张。沈照临修长的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淡淡挪眼。
她凭栏而立,腕上金铃摇曳,大大小小的视线瞬间被这抹张扬的艳色黏住。
“两边吵得跟斗鸡似的,”檀夭夭纤指点了点镇海天宗又点了点玄机门,最后落在沈照身上:“你一句‘同为正道、些许小事’,就想糊弄过去?”
她嫣红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啧啧,听着像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得罪。可我怎么瞧着……”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恶劣的天真,“倒像是怕事儿闹大,赶紧捂盖子?沈师兄,可真是省心省力,和稀泥的本事一等一嘛。”
满堂俱寂,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轻轻喊了句“介贞”,沈照临平静无波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凭栏俯视的少女身上。
顾盼间稠丽妖异的眉眼,还有那独特的、带着卷舌音的官话腔调,她仍旧骄傲地仰头,丝毫没有帮谁的意思,就是纯来找茬。
沈照临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在下愚钝。道友明察秋毫,不知有何高见?”
“高见?”檀夭夭忽地掩口笑起来,肩头轻颤,声音清脆又挑衅,“我哪有什么高见?只是看不惯……”
她拖长了调子,指尖遥遥指向他:“有些人,端着个假神仙的架子,把别人都当傻子耍罢了。”
她歪着头,眼神纯粹得像是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明明心里嫌他们吵得要死,烦得要命,偏还要装出一幅端方持重模样,替人擦屁股。”
檀夭夭顿了顿,红唇吐出字眼:“累不累呀。沈、师、兄?”
檀夭夭趁乱瞥了眼袖中罗盘,为何又动了?遥遥指得,竟是沈照临的方向。
“你!我镇海天宗门徒,哪容得你来指摘!”镇海天宗弟子见她装束奇异,出口大胆,气得脸色铁青,怒喝出声。
玄机门的人惊愕之余,也流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沈照临双眸沉静,有如深潭,他薄唇抿成直线,却不再看檀夭夭,目光扫过两派弟子:“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在此喧哗,只徒惹人笑。”
“走了。”
说完,竟转身欲走。
罗盘,跟着他动了。
“喂。”檀夭夭见他竟不接招,柳眉一竖,心头那点被无视的不爽瞬间放大。
她手腕一翻,桌上那只刚斟满的酒盏被她抄起,凝了几分灵力,看也不看,就朝着楼下沈照临的背影抛了过去。
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洒落,不偏不倚,浇在沈照临腰间悬着的那柄万山归的剑鞘上。
那速度太快,竟连一丝微风都未能惊扰。众修哗然,惊呼与探问如沸水般翻腾。
酒液顺着冰冷的剑鞘流淌,渗进镂雕里,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在檀夭夭视野内,一缕猩红细丝从她袖口窜出,精准黏在沈照玄色手套腕扣上。
沈照临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腕间忽现刺目红痕,如烙铁般烫过,他一眨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沈照临身形徐转,从容不迫,他垂眸凝视长剑,剑身蜿蜒的酒渍淋漓落下。
大堂里死一般寂静,数十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或惊或怒,都等着看好戏呢。
檀夭夭趴在栏杆上,笑靥如花,仿佛刚做了件有趣的事。
“哎呀,手滑了。”她声音娇脆,毫无歉意,“沈师兄这剑,看来也沾不得俗物嘛。”
旁边的青衣少年也是一脸诧异。沈师兄向来老实本分,从没见他得罪过谁。
那姑娘分明就是针对啊!
他当即扬声喝问,四周这才安静下来。
“介贞,还好吗?昨夜有报……”那青衣少年担忧了几句,附在他耳边低语。
**
镇海天宗谁不认得万山归是沈照临本命剑?同是剑修,剑受辱,还不如叫他去死。
沈照临只摇摇头,目光沉甸甸地钉在檀夭夭身上,他看见那抹得意,面上几乎绷不住。
依稀听见几个胆大的修士窃窃私语。
“沈师兄生气了?”
“可不是,这姑娘出言不逊,把老实人都逼疯了!”
“哎,我听说他们最近忙那事,都急疯了,又搞这种破事……扯不扯!”
檀夭夭无暇去听,只是心头莫名一跳,这假神仙,好像真生气了?
生气了好啊,生气了她就理直气壮假装自己也生气,然后打他一顿,探探这莫名的寒煞究竟从何处来。
然而,那冰冷的注视只持续了一瞬。
沈照临什么也没说,轻柔地将剑身一抖,灵力顿然萦绕,将鞘身清理得一干二净。
然后,在无数道震惊、不解、愤怒的目光中,他转身,衣决拂过沾染酒渍的地面,步履沉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酒肆外的光影里。
留下满堂的哗然,和凭栏上微微蹙起眉、觉得这“乐子”结束得有点太快的檀夭夭。
她嘁一声。
真能装。
酒量又恢复了方才的鼎沸,有人为缓解两派关系,招呼着上菜上酒,珍馐佳肴、丝竹管弦。
大大小小的目光,惊艳者有之,鄙夷者亦有之。
檀夭夭只是摊开握在手里的罗盘,待沈照走后,或者说那个净尘决生效后,方才还在急转的指针,竟真的停了。
一定还漏了哪一步。
她指尖凝成一点冰凉,雪水般澄澈的煞气如烟般弥撒,慢慢地,指针果然转动。
也仅仅,因为几不可闻的寒煞,都能叫它震颤嗡鸣。
*
盘面指针,此刻微弱得近乎死寂。
无回崖秘术悄然附着于酒液,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应,有如丝线,遥遥系上了那远去的背影。
玉京城依旧熙攘,檀夭夭拐进了临街一家成衣铺子。
片刻后,一个戴着纱笠、穿着赤色襦裙的女子走了出来,步履轻盈,混入人群。鲜艳的红衣纱笼和金玉铃铛已被收起,唯有那顶纱笠下偶尔流转出的眸光,泄露着几分不同寻常。
一抬头,“漱玉斋”的古旧匾额悬在眼前,茶香幽幽飘出。
檀夭夭撇撇嘴,走了进去。不过是寻个角落歇脚罢了,顺带等等那罗盘会不会再起。
说来奇怪。
西域荒漠里,这罗盘感应寒煞如鹰隼扑兔。到了这灵气混杂的东境,倒成了聋子瞎子。
眼下,便是纹丝不动。
檀夭夭蹙起眉,指尖烦躁地敲了一下盘面。
茶肆清净,只寥寥数客。她挑了个靠窗的暗角坐下,掀开纱帘,裙裾流泻如血,铺着素锦的宽椅里。
店小二殷勤迎上:“仙子用些什么?咱这儿新到的雀舌……”
“随便。”檀夭夭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文绉绉的茶名,一阵心烦。她随手抛出几粒碎银,“来好的。”
小二得了赏,愈发殷勤:“好嘞!这就给您上最好的‘玉露’!”
他正要退下,犹豫几分,便压低声音,“仙子,您是外乡人吧?小的多句嘴,入夜后千万莫出门走动。”
檀夭夭正把玩着腕间一串金铃,闻言指尖一顿,懒懒掀起眼皮:“哦?”
店小二见她似有兴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城里闹‘剥皮妖’!专挑夜里下手,手段邪得很!听说好几个道爷都着了道……差点那个了!”
“那个是哪个?”
他打了个寒噤:“剥脸皮!昨儿个还有人瞧见城西柳巷有影子飘过,有几个胆大的酒鬼去看,只剩两团血淋淋的肉块!吓得几天几夜不敢出门呢!”
小二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吓着了,忙道:“哎,仙子莫怕!这几日天宗的仙长门来了,正查着呢!您安心……”
话音未落,茶肆门帘被一只裹着玄色手套的手掀开。
雪白衣袂拂过门槛,墨发高束,腰悬长剑,正是沈照临。
他身后跟着两名镇海天宗弟子,神色沉静,目光温润地扫过茶肆,好一派仙门首席的端方气度。
沈照临并未注意角落里的檀夭夭,沈照临径直在离她不远的一处空桌坐下。
倒是檀夭夭迅速从乾坤袋里拈出罗盘来,她抚了抚那冰凉的盘面,仍旧安如磐石。
屏风隔开的小间里,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师兄,”一名年轻弟子面色凝重地开口,声音压着,却恰好能飘到檀夭夭耳中,“方才城隍庙废墟那边勘验过了,残留的那丝邪气……确与之前几案如出一辙。”
另一名弟子接口,带着困惑:“可这‘剥皮’的手段,妖气中透出的几分怨煞。妖力不纯,实在不像普通妖魔。倒像是……”
他踌躇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阴邪功法催生出来的怪物。”
沈照临端起伙计奉上的清茶,指骨在玄色手套下修长有力。
他垂眸看着澄澈的茶汤,声音清朗平和:“邪祟惑人,无外乎执念或外力。查清源头,方是正途。”
他顿了顿,温声道,“两位师弟辛苦。今夜你我分头巡查城西柳巷与城南旧坊。”
“是,师兄。”两名弟子齐声应道。他们脸上并无畏惧,只余对这位沉稳师兄的信服。
“只是……”先前开口的弟子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那妖力,实在诡异……靠近时,连灵力运转都滞涩几分。”
“确有此时。还望诸位通传左右,各自戒备。”沈照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当务之急,是护佑百姓,擒拿元凶。”
对话清晰落入檀夭夭耳中。
妖气不纯?灵力滞涩?阴邪功法?她把这些词在舌尖滚了滚,只觉得麻烦透顶。
不过听描述看,确实与《极煞经》功法有几分相似。
她是来找璇玑匣和叛徒的,又不是来替镇海天宗抓鬼的,况且东境那么大,这破盘子指东指西,没个准信。
不过……若那剥皮的妖物真和寒煞有关,或许真能顺着它找到寒奴和璇玑匣。
虽不知真假,但总归是条线索。
她指尖绕着垂落的一缕卷发,心底那点微末的好奇又被勾了起来。
这东境的麻烦,倒是一出接一出。让那帮仙门的人去打头阵探探路,她只需坐收渔利就好。这可不比自己漫无目的地找省心得多?
打定主意,她心情好了些。
“剥皮之祸,已连发三起。今晨与之交手,其妖气非同寻常,在下已将其击伤,妖力外泄未止,望各位多加留意,循迹追踪。”
“并且,死者皆为落单修士,灵力殆尽,皮囊生剥。虽为执事殿之命,不容怠慢,但各位定要谨慎行事。”
这仙门首席说话滴水不漏,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檀夭夭心底嗤笑一声。
装模作样。
沈照临起身时袖摆生风,瞬息间便呼吸骤停,颈侧青筋微凸,却未及她警觉抬眸那刻,面上已复温润平和。
他似不经意般,目光柔柔地扫过茶肆角落,在檀夭夭身上微微一停,随即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跟谁?她吗?
檀夭夭没应,她灌了口茶,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却解不开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等等。
那根红线不知何时蓦然断裂,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首席身上,竟再无一点索魂引的气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