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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境三
我觉得我大概是被夸奖了，被一个小我不知几万岁的一个小鬼头给夸奖了。
其实印象里，夸奖过我的神还算是有的，就连父神当时捡回我的时候，也对身旁那凤凰说，我觉得这只羽毛皱皱的小鸟还很有些可爱。
我讪讪一笑，“形貌什么的俱是虚幻，不必执着。”
小鬼又“哦”了一声，取出唇里的树叶，“我只是客气客气。”
在心里极力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你是神，不能和这个小鬼一般见识，终于可以压抑着自己的语调，皮笑肉不笑地，“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他“嗯”了一声，把眼睛闭上了。
我听到了自己骨节的噼啪声。
为了坚持生而为神要控制好自己修养的规矩，我理智地转了个身，准备在这幻境里溜达几圈，顺便消散消散火气。
虚无的地表一路延展开去，无边无际，触目所及，仿佛置身于一团硕大而洁白的云翳之间，完全失却了方向。
回头瞧去，公孙树的树冠早被笼入漫漫虚空之中，四周无声亦无息，宛若寂灭了的尘世。
刹那间，天地中苍茫俱然，徒留我孑然一人泠泠独立，神识不由自主地扰动不休，一湍磅礴若墨的奔流席卷而来，又浩荡嘶吼着无限扩大绵延，巨口吞噬掉周遭的一切，我呆愣着看着它膨胀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再迅雷不及掩耳地倏忽消弭无踪，连带着身心俱是陡然的空洞。
随之而来的，则是剧烈的痛楚，从骨肉深处撕裂所有的肌腱和血管，痛到令人绝望，昏黑之前最后一道视线里，夹杂着一抹逝去的青影。
我猛地伸手，一把揪住触手所及的任何东西，掌心里软软的，用力扯了一下，觉得这东西后面好像还连了什么，于是下意识地继续扯拽。
然后眼睛才后一步睁开，一双睁得大大的却依旧不够圆的眸子映入眼帘，我茫惑地顺着自己的手臂瞧去，手掌里握着的是团黑乎乎的东西，下面连着的……也是黑乎乎的，不过大了好多，还更加硬一些。
嗯，很好，我扯住的，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的发髻。
他的脑袋因为我用力的缘故离我的脸靠得很近，又因为一边的发髻被揪着而不得不侧着脸，小鬼的牙齿咬着下唇，似乎被我扯得很痛，从他的眸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面目什么的是确然模糊了，然而那双仓皇如丧家之犬的眼睛却着实吓了我自己一跳。
“你怎么了？”他问。
我答不出来，怎么能在一个小鬼面前告诉他，独自一个人在这片空虚中的时候，我突然怕得要死，但是我不说，瑟瑟发抖的双手却无疑使我丢了很大的面子，分明是一片苍莽的洁白，我却瞧见了无尽的黑暗。
他也不再多问，只说道：“你还不熟悉这里，一个人走会找不到回去的路的。”
我突然干巴巴地一笑，从他的黑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一个蓬头垢面女人傻里傻气的模样，“我说小鬼，你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好歹本神也是生于天地间的灵物，将近十万年的岁数，会路盲到这种田地？”
他皱皱眉头，“没有人告诉过你，打肿脸充胖子会很难看？”
“没有，”我站起来，拍去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反正我本来就够难看的了，脸被打肿了也差不到哪里去。”
“谁说你难看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顿住，回头看着他，蓦地用袖口掩住嘴，极尽所能娇媚地一笑，“哎哟我说这位小哥，你才见过几个女子？今天记住姑奶奶教你的话哟，将来找媳妇儿可千万别找缺了一只眼又没了胳臂的臭婆娘，知道么？”
诚然我是在打趣，时至今日，早就不懂什么叫做自怨自艾了，就连当年正是年轻得意的时候游览四海八荒，见过美人无数，也未曾怎样对镜垂泪到天明，何况五万年之后，上古神祈多少归隐，美人坯子铁定不会有昔日多了。
然而这个，充其量只算是猜测罢。
“喂，小鬼，我们回去。”我冲着小鬼招手，既然火气早被另一段插曲给搅和没了，便让他把我带回去吧，否则纵然口上逞强，真不知自己要在这苍莽中间绕上多少个年头，虽然已经不年轻了，既然醒了的话，光阴还是不可虚度的。
小鬼没点头也没出声，默默地转身就走，鉴于如今我有求于人，便也忍了没有挑剔，良久，听到他在前面嘀咕了一句，“我不叫小鬼。”
“你先长大再说吧，什么时候不是小豆丁了，什么时候我再叫你的名字。”有时候小孩子的坚持，其实还是很可笑且可爱的。
他当然不是一无可取之处，毕竟，我们最后终于重新站在了公孙的面前，我拈起兰花指，靠在老哥的树干上，说出了方才做出的决定，“公孙，放我出去。”
公孙早已习惯我这欲加之罪的习惯，却也沉默了一会儿方答道：“还不行。”
天知道他这种生下来就会扎根的草木懂不懂得自由的重要性，从来都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据说天地刚刚被劈开尚不能很好地完全分离的时候，他也被盘古借去顶了一会儿天，那一顶，就是四万八千年。
我懒得问太多为什么，有时最坚定的决心也会因为琐碎的借口和理由逐渐琢磨得没了棱角，是故下一句立刻就是：“告诉我怎么走出去，我就去瑶池给你带琼浆玉露来。”
可怜威逼利诱中我只能选择后者，他随便对着我的脑袋砸下来一颗果子就足够让我再睡过去几万年了。
他依旧不答应，声音里加了些不悦，“都说了你现在是走不出去的。”
我叉腰瞪目，直到眼冒金星，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了公孙将不动如山这个词语贯彻得十分到位，于是颓然败北，仓皇离去。
等到再度被小鬼发现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愤懑地用手指划拉着足下的虚无，十分不着力的幻境让人心里完全无底似的发慌。
“喂，”我头也不回地，“你说现在我们是大头朝下呢，大头朝下呢，还是大头朝下呢？”
他又笑了，其实他并不是我刚睁开眼睛看到的那张木头脸，第一印象固然重要，却也并非绝对。“我也不知道。”
“或者是在饕餮那家伙的肚子里。”我握拳击掌，眼睁睁地看着声音从手指缝间波纹似的荡漾开去，消散无形，“见过饕餮么？”
“没有，听说是上古之龙的第五个儿子？”
“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很能吃，我钻进去过他的肚子里，发现却是空空如也，大概他是因为太空虚了所以才那么能吃的吧。”
他秋夜飞星似的的眼睛里若有所思。
“你告诉我怎样出去，我带你去看他的模样，可好？”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他转而凝视着我，“诱惑我是没有用的。”
“你这个小鬼，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我于是再次愤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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