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三章
　　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注定无法改变，有些人注定纠缠一生。
　　“恋风，这件怎样？”若依一袭粉红站在我面前。
　　“不错。”我慵懒地靠在试衣室旁，调皮地吹了一下口哨。
　　“你看那套洋装如何？”我指指对面的衣架。
　　“哦？”若依又兴奋地扑了过去。
　　我没救地摇摇头，每次陪她逛街就像打仗一样，宋家的千金，永远长不大，难怪宋家明每次提起他这个妹妹就头疼。
　　“喂，这件衣服我早就拿在手上了。”若依的声音传来。
　　“明明是我先看见的！”一个女人挥着红红的蔻丹，身上是刚推出来的香奈儿五号，而他身边的男人——冷如风。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我哥哥走去。
　　“如风！”百分之百的惊喜表情，我的天分不错，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冷如风通常不许他的女人直呼其名。
　　“你是哪棵葱哪棵蒜？”那女人叫嚣。
　　我置她如透明人，带着一些娇嗔，轻轻吻上冷如风的嘴角，却躲开他炙人的视线。
　　“冷，她是谁？”女人气急败坏。
　　“如风没有告诉你吗？”我将“如风”两字咬得特别响，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们，“我是他未婚妻啊，至于订婚日，我会让如风通知你的，好不好？”我笑，千娇百媚。
　　“你！”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我们去别的店吧！”冷如风云淡风轻地吐下几个字，将女人推出店外。
　　店门“咣”地一声响，他盯住我，唇角露出一个邪气的弧度。
　　“如风？不是哥哥吗？叫得真好听，”他轻轻拥住我，铁臂却箍得死紧，“再、念、一、遍！嗯？”
　　“如、风。”我镇静地说，又一次吻上他的嘴角。
　　他怔了一下，眼底过一丝狼狈，放开我，转身出去。
　　我笑，笑得无法抑止，我发誓他一定笃定我会躲的，真是太大快人心了。
　　“拜托！”若依终于在我的噪音中忍无可忍地大吼。

　　漫步在花园里，我的心情好得无法形容，一想起他狼狈的表情，笑意就忍不住爬上嘴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让他失措，不是吗？
　　一阵风过，桃花片片飞我抬头望漫天花雨，轻轻闭上眼，直到一股异于花香的气息袭上心头，我没有睁开眼，只怕一动就如梦破碎。
　　一声轻叹荡在头顶，“睁开眼了，我的桃花精灵。”
　　冷如风看着我，很专注。眼中有丝我陌生的情绪。他抬手拂落我发上的花瓣，手指却仍然穿梭于我的发间。
　　“你从没告诉我，你有这么调皮。”他说。
　　调皮么？我不由地笑了，谁能保证，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情不自禁？
　　“你总是这样笑得不着边际，让人捉摸不透你的心。”他盯着我，目光闪烁。
　　“那么——”我捉住他的手指，“你能猜一猜吗？”
　　他躲开我的视线：“明晚，家里会有个party，多是年青才俊。”
　　我凝视他，等待着他的解释。
　　“或许，你明晚起真的会成为未婚妻，别人的。”他笑得有些嘲弄。
　　我瞪着他，旋即释然，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在他未曾给我一个明确回答之前，我都没有输。
　　如风——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接住一片随风的花瓣，期待有一天，我可以从从容容地喊出这两个字。

　　小心翼翼地刷上唇彩，粉唇鲜艳欲滴，将头发放下来，披散在肩头，换上细肩带的连衣裙，不是惹火的红色，也不是神秘的紫色，而是纯白色，只不过，背上露出大片，身侧有很高的开衩，仔细地看着镜中人，清纯又妖冶。
　　“要死，害人也不是这样的。”若依夸张地捧着胸口。
　　我笑，我想害的，只有我的哥哥。
　　站在楼梯转角，冷如风正与一干人应筹，在人群中，他永远是最亮眼的，挺拔的身形，俊逸的面容，浑然天成的气势。
　　“哥——”我轻唤，水眸眼波流转，成功地赢来众人的目光。
　　冷如风怔了几秒钟，眼中闪过惊讶，欣喜及——恼怒。
　　“这是舍妹——沈恋风。”他握住我的手，向众人介绍，我没有忽略他刻意加重的“沈”字。
　　“能请你跳支舞吗？”宋家明温文地笑着，欠了欠身。
　　在冷如风欲开口之前，我已经挣开了他的手。
　　“非常乐意。”

　　“你哥的脸色不佳。”宋家明轻笑，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影子
　　“他很不乐见一个不听话的妹妹。”我凑上他的耳边，他也万分配合，远看两人的姿势极度暧昧。
　　“我明白你了。”他笑得有些释然，“不过觉得遗憾。我想，你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可能，未必轻松。”
　　我感激地看着他，他是一个聪明人，不知还有几人看出我的心思？冷如风呢？我望向他，他正盯着我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阴鸷的视线却始终不曾从我脸上移开。一瞬间，我踩错一步，宋家明扶住我：“你——”
　　我苦笑。
　　摆脱了一个个邀舞者，我远离了大厅，来到花园，无语望着夜空。冷如风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筹办这个聚会的？深蓝的夜幕上，横跨着一道星河，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着这样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我一直信缘，人就像一个蚌壳的两半，在同一条河上寻啊寻的，找到另外一半就会合拢起来，护着一颗透明的珍珠，十七年的寻找，我依然是残缺的一半，更可悲的是，我已忘了来时的路。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信柱，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意识自己呢喃出什么时，泪已满颊。讽刺呵——我怎么配念出这诗？
　　“你又哭了？”远处廊柱上靠着一个人，熟悉的声音使我浑身一僵，他来多久了？
　　“你怎么来了？”我楸紧心口，等着他的回答。
　　他缓缓地走过来，“很遗憾，不是别人，是我。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什么意思？”我不悦地挑起眉。
　　‘整晚像个花蝴蝶一样在男人中穿梭，介不介意拨一点时间给你亲爱的哥哥？”他嘲讽地说着，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的穿着。
　　下一秒，一个霸道的吻立即封住了我的唇，所有的声音全化作闷哼，淹没在攫夺了我发言权的物体内——我又惊又骇地挣扎着要腿推开，只可惜我的力气根本抵抗不了压制在我身上的重量，男性的气息完全侵入了我的呼吸，我的唇腔内，执意与我纠缠的唇舌，霸气而又邪恶地宣告绝对的占有，直到我放弃挣扎，开始回应，他才满意地松开手。
　　黑暗中，我看着眼前的那张脸，盛气凌人的锐利眼睛，薄冷紧闭的唇。坚硬的下巴——阵阵充满热度的呼吸吹拂在我脸上。
　　我止不住狂烈的心跳，终于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
　　他的唇角勾出一道诡谲的笑痕。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意识到我的僵硬，他放在我肩上的力量乍地卸掉，然而他的目光忽而一暗
　　我低下头，自己的洋装在他的肆虐下凌乱不堪，几近半裸，我的呼吸猛然一窒。
　　“我该说，你长大了？”蓦地，他低沉，带着些许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却骇人地危险。
　　我推开他，落荒而逃，第二次了，他已经第二次吻我，这代表什么？戏弄？喜欢？他像一只猎豹，轻松惬意地玩弄着爪下的猎物，全然不知道我的迷惘我的痛。

　　“爸妈，吃早餐吧！”我将刚烤好的土司煎蛋端上桌，又往杯中倒牛奶。
　　“这么早就起来了。”妈妈地揉揉我的头发。
　　“所以说啊，有谁娶到恋风，绝对是福气。”冷叔叔笑呵呵地坐下。
　　“恋风，你该让他们高兴高兴，趁早挑个如意郎君。”悠悠的声音从餐厅门口传来，冷如风一袭铁灰色的西装，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
　　我拿着叉子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就这么殷切地希望？
　　“如果之后发现所嫁非人，怎么办，哥哥？”我勇敢地看着他。
　　“我可不擅长解决这种问题。”他耸耸肩，有意避开我的注视。
　　“那恋风，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替你物色。”冷叔叔热心地向我挤眼睛。
　　“像哥哥那样英俊潇洒的啊！”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妈妈和冷叔叔全然不觉暗流汹涌，反而笑起来。
　　“恋风啊，越是像我这样的，越是无心无情喔。”冷如风无赖地笑着，只有我看得见他眼中的浓浓的威胁意味。
　　山雨欲来，我忽然有种这样的感觉。
　　吃过早餐，司机将冷叔叔接走，妈妈将餐具送入厨房。
　　我推开椅子向楼梯走去。
　　“站住。”冷如风轻轻地开口，迈着优雅的步子踱到我面前。
　　我抬眼望着他，那双迷人的黑眸中跳动着两簇危险的火焰。
　　我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只有彼此能平淡相处的人，才能长久。”
　　“长久？”他的表情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似的，我的心突然一紧。
　　“我不习惯这个词。”嘲弄地抚了抚鼻翼，他转着车钥匙出门。
　　我望着他潇洒的背影，胸口一阵刺痛，掀开窗帘，仍是阴雨天气。
　　少年往事。爱恨纠缠。是不是真的——放弃之后才能获得自由？十七年前起，我就在也要不回平静无波的心境。爱，是最牢的桎梏。
　　哈根达斯冰淇淋的店铺常常坐满了人，冰淇淋柔软甜蜜，上面缀满奶油，草莓，巧克力，杏仁——所以每一个坐在窗边，一边看着对面的男人一边吃冰淇淋的女孩看上去都很满足。我站在玻璃冰柜前看粉红的明黄的艳紫的冰淇淋，它们是昂贵的花朵，散发不会枯萎的芳香。
　　“小姐，一份比利时巧克力，一份瑞士香草。”一个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请问你们是要带走还是这边吃？”发觉服务员的声音似乎朝着我，我疑惑地抬起头。
　　宋家明。
　　“拜托，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很好吃吗？”他捏捏我的鼻尖。
　　“带走。”我开心地笑了。
　　“你不用上班吗？”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奶油，有些孩子气地。
　　“本来准备回家拿企划书，遇红灯时看见一只馋猫趴在柜台前，于是珍惜英雄救美的机会喽！”
　　“你不急着回公司吗？还站在这里陪我吃冰淇淋？”
　　“你需要人陪。”他宠溺地看着我。
　　“谢谢。”我说。
　　“唔。”他脸上闪过一道红痕。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梦想有一天我心爱的人会给我买一个藏满榛子的香草冰淇淋，然后牵着我的手并肩走在街道上，迎面吹来清爽的风——”我的记忆飘到很远的地方，可是，我爱的那个人呢？我爱的那个人呢？
　　“你哭了。”良久，宋家明凝视着我，轻轻地擦掉我的眼泪，还有嘴边的星点白色。
　　“让我代替他，好不好？”他深吸了口气问。
　　“不好。“如果他是你多好。
　　“四年前你也是这么回答我的。”他叹了口气，牵住我的手。
　　“幸好，除了他其余男人都会被你拒绝，是不是？”他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我点了点头，眼角瞥见一抹红色，转瞬消失。
　　——冷如风的车？
　　“怎么了？”宋家明俯身。
　　“没事，”我苦笑，“冰淇淋化了。”

　　和着清咖，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上一个个画面放的是王家卫的电影，一直喜欢他的作品，看过了，让人痛。他的电影像入夜的爵士乐，切分音和着心跳，中间是即兴的孤独小调和前尘往事。在他的镜头里，是一轮轮生死循环，朋友聚散，漂泊流落，未来暧昧不明，热情欲望成空，失败挫折伴随——总是撕裂一些人们千方百计想要遗忘的伤口。
　　品着咖啡没有加糖的感觉，我的心中忽然苦涩至极。这样的电影，怕是只有失意如我的人才视若至宝吧。在英文里，爱情这个词的写法是四个缠绵在一起的字母，仿佛一声驱不散的叹息。想起王家卫在〈〈堕落天使〉〉里那句话：“当你年轻的时候，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没有所谓的答案。”
　　是吗？
　　为什么现在的我就找不出答案？将薄毯拉紧一些，我蜷起身体，睡眠是温柔的棉被，遮盖起所有的失落。
　　梦中，有人吻我的眉心，手指抚着我的脸庞，还有宽阔温暖的胸膛，我不由自主地抓住那人温暖的手掌，依稀听见〈〈花样年华〉〉的背景音乐，和一句深情的台词：“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我会。”我喃喃道，依稀看见，梦中那人有双慑人而温柔的黑眸。

　　醒来时，阳光透过窗照进来，几簇叶影在窗台上跳动，我坐起身，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我怎么在卧室？我昨晚应该是在客厅里睡着了的呀。
　　“早，”下楼时冷如风已坐在餐桌前，他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莫测高深。
　　“多吃点，恋风，你怎么不长肉？”妈妈将牛奶推给我。
　　“她不长肉是不长肉，不过挺重的。”冷如风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干嘛像见鬼一样看着我？“他嗤笑着看我大窘的样子，“昨晚你在客厅睡着了，是你哥哥我抱你进卧室的。”
　　“那你有没有——”话一出口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问他什么？问他有没有亲我？有没有对我上下其手？还不如拿吧刀自行了断算了。
　　“干嘛？”他一脸狐疑。
　　“没事！没事！”我头摇得快要掉下来，万一是春梦一场，还不被他笑死了。

　　“够了！”妈妈呼出一口气，将最后的一份黄油放入购物车，结完帐，她转向我：“恋风，我先回家了。你自己随便转转，打个电话给如风，让他回来吃饭。
　　“好的。”我点点头。
　　我掏出电话，按下一组熟悉的号码。
　　“喂，我是恋风。”我不知如何称呼他。
　　“什么事？”他显然有些差诧异我会打电话给他。
　　“那个——晚上回来吃好吗？妈妈买了很多菜，还有我做一个起司蛋糕给你好不好？”我屏住呼吸等他回答。
　　电话那端静止了几秒。
　　“对不起，我很忙，工作太多了。”他说。
　　“噢，”我失望透顶，“没关系。”
　　“再见。”
　　“再见。”
　　我叹了一口气，两手插进口袋在路上徜徉着，忽然我停住了，对面的马路上，冷如风正携同一名艳丽女子从服装店出来，我怔了几秒，随即冲了出去，涣散的意识怎么也拉不回脚步。
　　我一字未吐拉开他的车门，坐在他女友的位置上。
　　“恋风。”他口气里听不出一丝歉疚和惊讶。
　　“带我回家。”我抬头看着他。
　　“恋风！”他有了一些怒气，奇怪的是，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害怕。
　　“带我回家。”我坚持着。
　　“你该死地最好给我一个理由！”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
　　理由？错的人是他，他竟然要我给理由？
　　“为什么要骗我？”我盯着他，语气已有些颤抖。
　　他抱着肩，嘴角扯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冷笑。
　　“沈恋风，我能在我妈去世后接受你母亲已经够仁慈。你以为我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你以为你有多高尚，多难得？她们能赢得我的时间是靠她们的身体，你呢？还是你也要这样考虑？我想，你也应该学学怎么取悦一个男人，否则擎宇有一天倒了的话，你的衣食会不会有问题？”
　　我的心瞬间冰冻，好残忍的一段话啊！他怎么可以这样轻轻松松地一寸寸割得我体无完肤？我忍着几欲夺眶的泪水，像木偶一样推开车门，然后。我转身朝他笑了，连我都诧异的是，我竟然笑了，尽管我知道我会笑得多难看。
　　“哥，我错了。”我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风中颤抖。
　　是的，我错了，我错在以为我在他心中至少是有一些分量的，我错在我以为我爱他爱得还不是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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