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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蜃
砰。
声音很轻。
林筠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通往阳台的磨砂玻璃门。
月光被过滤成一片惨白,在玻璃上投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头部歪斜,姿态怪异,右肩明显塌陷,像是遭受过严重撞击。
砰,砰。
敲击声有了节奏,缓慢,林筠余光瞥见床沿的薄霜正在悄然增厚。
“玄承宇!”林筠压低声音,直接从床上翻身跳下,赤脚轻轻落地,跑到玄承宇身边扯他。
谁知这人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怎么都摇不醒。
砰!砰!砰!
敲击声越来越快,带着不耐的催促,林筠胸腔里的心跳也越发强烈。
他环顾四周,孟驰的鼾声不知何时也已停止,整个宿舍陷入死寂,唯有他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带着寒霜,空气冷得吸入肺里都带着针扎般的疼痛。
目标明确,就是冲他来的。
林筠手指拉开宿舍门的金属门锁,用力一推。
门纹丝不动。
明明没有上锁,门轴也没有锈死的感觉,但整扇门就像焊死在了门框里,任凭他如何使力,甚至用肩膀去撞,都岿然不动。
逃不出去。
他背靠着门板,目光重新投向玻璃门,张了张嘴,苍白唇间呼出一团颤抖的白雾,试探性地喊了一下对方的名字:
“吕……树辛?”
敲击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玻璃上的霜花突然蔓延,形成蛛网般的裂纹,在裂纹中央,一个完整的手掌印逐渐清晰。
砰!
玻璃门轰然打开,阳台突然卷进的风掀开了遮光贴,泛黄的塑料布拍打着窗框,像张垂死挣扎的裹尸布。
而门框之外却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洞洞的月光……
啪!
林筠左肩猛地一沉。
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寒意穿过衣物,瞬间钻透皮肤、肌肉,直达骨骼。
左半边肩膀的知觉瞬间消失。
林筠脖子僵住了,无论是恐怖片还是鬼故事,带来的恐惧都只是心理暗示下的产物,人始终能在不存在鬼的认知保护下保持理智。
而如今这种作用于血肉的感知,却能让所有基于常识建立起的防线彻底崩塌。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缓慢扭动僵硬的颈椎,视角掠过自己失去知觉的左肩,发现其上有一只乌青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血垢。
然后,一颗倒垂的头颅以颈椎断裂的角度突然冒出,头发□□涸的血浆黏成几缕,紧贴在破损的头皮上。
其脸上布满了撞击留下的裂口,皮肉翻卷,混着沙土和暗紫色的瘀血,那对细长的眉毛耷拉着,整张脸已经肿胀变形。
林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又……见……面……了……”
吕辛树因为裂开而漏出鲜红血肉的嘴角咧到了耳根,搭在林筠肩膀处的青手越发用力。
寒意刺穿了林筠的血管,不详的污青色开始自肩膀处扩散,所到之处感官也随着消失。
林筠有预感,这样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低垂着头,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被阴影笼罩的面容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能听到他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
吕辛树似乎对此极为满意,嘴角越咧越大,夸张地折下身体,从下方强行挤入林筠低垂的视线死角,非要将他脸上每一丝绝望收进眼里。
不对!
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然向吕辛树袭来。
只见林筠抬起眼帘,睫毛投下的细碎阴影将浅淡的琥珀眼珠衬得深不见底,里面带着疯狂的雀跃,嘴角兴奋地勾起,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情绪!
吕辛树想要远离,可林筠垂在裤缝边的右手已经猝然翻起,修长双指间夹着的老旧铜钱正正拍向吕辛树的面门。
“滋啦!”
灼烧声骤然响起,鬼面腾起青烟,空气中爆开烧灼尸油的恶臭。
吕辛树捂着脸踉跄后退,发出非人的嚎叫,发白眼珠怨恨地盯住林筠,自空中虚化消散……
起作用了!
成功验证猜想的林筠笑得很是开心,摩挲着那枚如今已遍布裂痕的铜钱,指尖被烫得通红。
事实上,在鬼手搭向林筠肩膀的瞬间,林筠便突然感受到来自铜钱的灼烧感,老太太离开时说的“驱邪”二字浮现耳边。
那一刻,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消失,某种炽热的东西却突然从他的血管里炸开,在骨髓里烧了起来,让他神经战栗,手脚颤抖……
与此同时,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破,凝滞的压抑松散了些,几乎同一时间,寝室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铛声响,将玄承宇和孟驰双双吵醒。
玄承宇从床上跳站起,头“砰”地一声撞在天花板上。
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头上的疼痛,其手腕上的几枚青铜铃铛正拼命颤动着,发出令人心慌的响声。
“怎么了怎么了?”
孟驰一脸懵地坐起:“哪个杀千刀的大半夜设这么响的闹钟?”
玄承宇没理他,兀自喃喃道:“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筠:“魂铃震,阴兵过,吕辛树真的出现了?”
“已经走了。”林筠走到灯的开关前。
随着宿舍灯“啪”一声变亮,他面上的兴奋已嵌回皮囊之下,再抬眸时已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问我?你之前是不是说过,鬼必不可能来此作乱?”
玄承宇一脸心虚:“这……这种情况,真的不太符合常理。”
“什么鬼?真的有鬼?”
此时,听清楚二人对话的孟驰急了,称得上壮硕的身躯慌忙缩到了床边的角落,攥着薄薄的床单,把自己裹成了一团。
暂时没人有空搭理孟驰。
林筠的左肩仍然没有知觉,他尝试抬手,可整个左手臂像是从肩膀断掉般,感受不到其存在。
他干脆把短袖袖子撸了上去,只见左肩处凸起了一道道蛛网般的青紫血丝,像是有生命一般还在往四周蠕动延伸,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卧槽!这是什么东西?”孟驰被吓得大叫。
“怨煞!”玄承宇也被吓了一跳,从床上一个翻身下了地。
“卧槽!你身手这么好?”孟驰又被玄承宇的动作吸引了注意,惊得大叫。
玄承宇走近仔细看了一会儿林筠的肩膀,满脸的不可思议,喃喃道:“什么仇什么怨啊?”
“什么意思?”林筠皱眉。
“这鬼若想给人种怨煞,便需要自损阴寿,若没有深仇大怨,一般不会……”
“嘶!”
玄承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后,一脸惊恐地看向林筠。
“看我干嘛?”
“不会……是你杀了吕辛树吧!”玄承宇声音发颤,双眼瞪大、表情夸张。
林筠眉梢微挑,缓缓收敛了惯常挂在脸上的无害笑容,唇角勾起一抹阴恻恻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你觉得呢?”
带着寒意的声音一下子把二个大学生给吓了个正着。
孟驰也不叫了,宿舍的空气一时僵了下来。
等到二人开始思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时,林筠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们还真信啊?”
他笑得弯下腰,肩膀轻颤,仿佛刚才的阴冷气息只是幻觉。
宿舍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回暖,玄孟二人似乎听见了自己吊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的声音。
“你大爷!”
经过这一打岔,玄承宇也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多离谱,生气地拍了林筠一掌:“还有心思开玩笑!这怨煞一旦延伸至你心脏,你命可就没了。”
人命关天,此话一出,宿舍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林筠皱了下眉,陷入了沉思。
若是在以前,生不生死不死的他其实并不是很在乎,就像枚将熄未熄的炭,虽无意彻底掐灭,但也懒得扇风续命。
可如今不同了,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
他想起当初在医院醒来时,人人都告诉他,他昏迷前看见的不过是创伤应激后产生的幻觉……
如今看来,他妈的死确实另有隐情。
“能恢复吗?”林筠问道。
“我阿爷可以,但我不行……”
“那就快带着林筠去找你阿爷啊!”孟驰又开始叫唤。
“不是我不想找!”玄承宇脸上带着歉意:“阿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门游历,半月前又出去了,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
“那你家里其他的人呢?你家是驱鬼家族,其他长辈应该也有会除煞的吧?”林筠问道。
“我家……就剩我和阿爷了。”
玄承宇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家那些长辈都因为驱鬼这一行当送了命,自从几年前我父母也死后,我阿爷就再也不让我碰驱鬼相关的事情了,我现在会的这些,很多都是我从书里看来的,对不起啊,我……帮不了你。”
怪不得这么不靠谱……
林筠拍了拍玄承宇的肩膀表示安慰,顺便把手里一直握着的铜钱递给了玄承宇。
“那你帮我看一下这个。”
“镇冥钱!”
“怎么说?”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在古时候,有一些大家族能够通过一种特殊的手法,把驱鬼法阵设在铜钱之上,遇鬼时便能直接催动,一般是给小辈们防身用的一种法器。”玄承宇一边翻动铜钱,一边啧啧称奇。
“这玩意儿制作手段十分困难,现今还保留着手艺之人寥寥无几,很是罕见,你从哪来的?”
林筠把关于老太太的事讲了一遍。
玄承宇听完有些激动:“随手便能送出镇冥钱,这老太太肯定是一方大佬,你放心,她肯定能帮你除煞……而且,如果我能拜她为师的话……”
他带着陶醉的笑意向往了一会儿,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陪你一起去找她。”
“那我也去!”孟驰在角落吼道。
此时距离天光大亮还有一段时间,但宿舍三人都已没了睡意,孟驰害怕地缩了一会儿后也下了床。
在等宿舍门禁打开的时间里,林筠干脆给二人复盘了一下自己撞鬼的过程。
“恶鬼是因怨气而生,他不应该去找所怨之人寻仇吗?”
“你不能和鬼讲人性,人一旦成鬼,就连死亡的记忆都是模糊的,自是凭着心情害人!更何况他还发现你看得见他!”
“所以吕辛树缠上林筠是因为,林筠能看见他?”孟驰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对,常人阳气充盈阴邪难侵,恶鬼缠身不过蚀其阳火、耗其气运,如烛火摇曳终不至灭,然而走阴者不同,以阴魂窥阴物恰似开门揖盗,身处两界夹缝,魂魄无遮,恶鬼噬之如探囊取物。”
“叽里咕噜的说的什么玩意儿?”孟驰吐槽道。
玄承宇又对孟驰翻了个白眼:“意思就是恶鬼缠身对于普通人来说害不了性命,但对于走阴之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走阴者可以伤鬼灭鬼,反过来,鬼也能对其噬魂害命。”
“但是话又说回来。”
玄承宇托着腮,看向林筠:“走阴可不容易,即使是有驱鬼天赋的人也得修炼多年才能做到,你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走阴了?”
林筠回了个苦笑:“我确实不知道。”他又指了指肩上的怨煞:“先不说这个了,活命要紧……有几个问题我想先请教你一下。”
“你说。”
“你之前说鬼给人种煞的话,会损害阴寿,阴寿……是鬼的寿命?”
“可以这么说,鬼存于世间的时间是有限的,少则几天,多则几年,不然哪怕含冤而死之人不算多,古往今来加起来也得把这世道给挤满了……”
林筠点了点头,又问道:“你那个叫魂铃的东西是可以察觉出是否有鬼吗?”
“对,但是我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它只会无声震动,不会像刚才那样振得那么响。”
“那为何吕辛树刚来宿舍时它没有反应?”
“这应该是因为……你被吕辛树拉入了阴蜃,哦,你可以理解为一种脱离于现实的鬼域幻境。”
“你怎么了?”玄承宇发现林筠听着听着竟走了神,疑惑问道。
林筠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第一次遇见他时,那人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他当时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因此并未多想过。
如今看来,那人说的分明是:
“小孩,你怎么也入了这阴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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