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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时光
文字汇聚而成的门轰然大开,声潮叠浪般从里面涌了出来,陆硚周遭的一切都被黑暗急剧吞没,随后“叮铃”一声,光线再次恢复的时候四下已然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
歌女悠然婉转的声音从江面上传来,玲珑画舫缓缓随流而下,沿街击鼓敲邦声未绝,千灯万盏悄然炸放在长空。
陆硚此刻身处一个酒摊里,装束也从短袖长裤变成了黑袍长发,手里拿着一把竹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沿。
“这位姐姐,如今是什么年份?”陆硚眯起眼,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撑着脑袋,吐词含糊的问前来添酒的姑娘。
姑娘放下新酒,轻轻一笑:“开元十九年啊,小郎君喝糊涂了。”
开元十九年。倒是与陆硚猜测的差不多。
这会正是唐朝最鼎盛的时期,八方来朝,万国赞贺,糜丽的灯火粉饰着太平。开元盛世里的繁荣曾在青史长卷里被久久赞叹和惋惜,但最后马嵬坡下的黄土掩埋了盛世的一切。
陆硚在胸口掏出一个荷包,打开后果不其然看到一堆碎银和铜板,不得不说神迹在某些时候还是很人性化的,起码没有让他身无分文的穿着现代涤纶在公元七百多年丢人现眼。
两块碎银被放在桌上,陆硚对于古时候的钱币价值没有明确概念,便掂量着随便给了点,若是给多了算店家赚的,若是给少了那也没办法了。
“哟,好阔气的小郎君。”前来收拾的掌柜拿起碎银,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见到上面显出一道清晰的牙印,笑眯眯地把银子收到袖中。
这边陆硚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手中折扇越摇越快,像是要翻出花来。
“天,热死我了。”陆硚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他摇扇子摇的手酸,最后干脆收了竹扇别到腰间,沿着袍袖撕下一条给自己绑了个歪歪扭扭的高马尾。
陆硚心里犯嘀咕:古时候就这点不好了,没电、没网,热的时候吹不了空调,冷的时候又没有暖气,忒不方便了。
但换个角度,盛世繁华还是很吸引人的。
陆硚旋身绕过杂耍艺人喷出的火,双指弹出一枚铜板,稳稳落在摊前的草盆里,然后大喊一声:“好!再来一个!”
那杂耍艺人果然喷出一团更大的火来。
陆硚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陆硚悠悠地唱起《大唐明月》里的戏词,“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陆硚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个月十五都会带他去一趟地上层D区的云台剧院,听上一整天的戏。他的母亲和剧院老板关系很好 ,每次去的时候老板都会给他们留专门的位置,准备好点心和茶水。
那时候陆硚总是听到一半就困的不行,迷迷糊糊地趴桌上瞌睡,等醒来的时候,母亲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入迷的盯着戏台。
戏台上长袖翻舞,光影层层叠叠的延展,戏曲唱了一首又一首。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生命的狂舞多奔放,奔涌的才情多飞扬,旷世的友谊成绝唱,青春的礼赞寄月光……”
陆硚是在母亲过世后才喜欢上戏的,后来他成了云台剧院的新常客,依然坐在老位置上。
陆硚拿出扇子舞了两下,在开元盛世的糜丽与月光下细哼着李白的狂放。月光倾泻在暗处檐角上,像是铺上了一层白霜。
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
女人轻缓的声音在陆硚耳边响起,犹如这千百年前的好时光是那条从剧院回家的路:
“为什么来看戏吗?我喜欢而已。”
“陆硚,我一直觉得戏台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这里既有历史,也有现下。”
“你要记住,尊重历史,敬畏过去。”
陆硚承认自己是一个很不合格的修正员,从进入神迹以来,他没有修正过任何历史。不过他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谁会不想要一份既不干活还有收入的工作呢?反正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后半辈子在中管署混吃等死。
陆硚悠悠地收起折扇,把扇穗绕在无名指的指节上挂着。
近处河水一片波光潋滟,石拱桥接起两岸街头,立在灯火阑珊处。陆硚走上楼头,顺手抛出两个铜板在最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个包子,趴在围栏上大口吃起来。
“哟,梅菜馅的。”陆硚边嚼边探头朝桥下看去。
桥上的视野要开阔很多,远远的能看到如浪一般的人潮擦肩而过。轻盈的裙摆飘荡在步履之间,胭脂红浮动在空气里,宝马香车缓缓行过长水桥头,最后于琵琶声声诉情中隐去踪迹……
陆硚突然想到一句话:
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无论后来怎样,现下依旧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没有人能否认开元盛世空前的繁华。
“借过,借过,诶!这位兄台……”
陆硚余光里瞥见一道黑影直直朝自己冲了过来,赶忙转身连退两步,可惜已经太晚了,那道黑影一个大咧呲摔倒在地,顺带将陆硚撞的两眼一抹黑。
“我天……陆硚捂着鼻子,一边揉一边垂眼朝下看——他脚旁正趴着一个,身后背着的竹筐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盖住了半边脑袋,竹筐里的书撒了一地,不过大多数都扣在了那人的头上。
陆硚快速地退后一步,真心实意道:“和我没关系,是他撞的我。”
“是我撞的他,”那人麻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把竹筐从头上扒拉下去,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兄台,你没事吧?真是不好意思。”
陆硚糟心地摆摆手:“没事没事,下次走路小心点,看着点人,注意点路,别横冲直撞……”
陆硚突然熄了声,他视线落在那人裸露的手臂上,只见那里有一串已经很暗淡的字符:A297HRP.
那是中管署的每一个修正员都会有的标记。陆硚的左臂上也有一串这样的字符,只不过颜色很鲜艳,是那种仿若泣血的红色。
陆硚记得,修正员手册上曾经提到过,标记的深浅代表着和原有世界的契合力,颜色越浅和原有世界的联系就会越弱,越容易在神迹中迷失。
而那人手上的字符颜色已经几近于无,如果不是陆硚太过熟悉这个标记,压根就不会注意到。
陆硚心想,他在这里待了多久?还保留着原有的意识吗?还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吗?
“这位兄台,你怎么了?”那人见陆硚愣神半天,凑上前来挥挥手,“不是说没事的嘛,你别是要讹我啊。”
“我要讹你?”陆硚眼皮一掀,真正大唐的人是不会用到这样的字眼的,所以他……
那人兀自愣了愣神,然后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抱歉抱歉,我这人脑子不太好,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意思。兄台,你真的没事了吗?”
“我……没事。”陆硚又看了看那人手上的字符,确实已经很淡很淡了,可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是要去哪?”那人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些茫然来,“我是要去哪?”
“我要去、我要去……”那人眉头越皱越紧,面上也渐渐显出焦灼。突然,他目光放空一瞬,呢喃道:“我要回家,地上层……南头小巷、C区……我叫……”
那人的目光渐渐聚焦,最后又恢复了平静。他对着陆硚,说完了那句话:
“我忘记了。”
陆硚心里骤然落空,方才听到“地上层”三个字时升起的期待彻底灰飞烟灭。原来真的不记得了啊。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不记得了。”那人还在自顾说着话,“但我要往前走,走到最边界的地方,走到最远的地方去……”
那人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朝前走去。
地上散落的书那人没有带走,或许是忘记了。陆硚蹲下去,把那些书一本本的翻开——
空白的。
还是空白的。
陆硚飞快地翻动着纸页,终于在一本近乎散架的书上找到了字迹。那是用白话写下的一段文字:
地上层C区南头小巷206号,你叫杜知刚,你不属于这里,你要回家,走到最边界的地方,走到最远的地方,回家,你要回家,你叫杜知刚你叫杜知刚我是杜知刚……
除却开头的这一段,后面的几页洋洋洒洒全都在重复一句话:
我是杜知刚,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家
……
我是杜知刚,我……
我是……
后面又变成了一片空白。
陆硚接着翻开了剩下的几本书,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空白。只有那一本书里有着零星的内容。
虽然陆硚曾经无数次在修正员手册中看到,有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永远留在了神迹里,可听说和亲眼见到毕竟不一样。亲眼看着一个本该和你一样工作完就回家的人,成了另外一个时空里npc似的角色,难免会感到失望和难过。
陆硚想,有一天他会不会也迷失在神迹中,不再记得来路,也不再记得自己是谁,就这么被淹没在自以为是的真实里,成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或许吧,陆硚站起身,心想,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永远留在某个神迹里,这谁说的准呢。
然后,陆硚抱着那一摞厚重的书,嗷了一嗓子往桥下冲去:“你的书没拿,杜知刚!我知道了,你叫杜知刚!”
陆硚匆匆忙忙地在人群里找到杜知刚,把那一叠空白的书塞回他背后的竹筐里,然后打开唯一有字的那本举在他面前,吐字清晰:“你叫杜知刚,你要回家。”
杜知刚看着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下意识地跟着陆硚念道:“我叫杜知刚,我要回家,我叫杜……我……”
“这是什么字,我怎么都不认识呢?”杜知刚拿过那本书,边摇头边随手扔进背上竹筐。他不再去看陆硚,只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陆硚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融入人潮攘攘,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但最后还是转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多事情,即使他想再去做,最后也是无能为力的,就好比他看见杜知刚完全走进人潮的前一刻,手臂上的字符彻底消失不见了。
一个忘记了自己的人,是没法被别人叫醒的。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烟火就在陆硚的头顶上绽放开来,金红色的闪粉荡在空中,炸成连天的一片,最后落到他肩膀上。
石拱桥下,无数的花灯随着粼粼河水一路向前。
有小孩欢快的喊着:“元宵节,吃汤圆啦!”
陆硚擦去脸上的闪粉,恍然道:“原来是元宵节啊。”
难怪今晚会开夜市,还没有宵禁。
陆硚轻轻的笑了下,对着人群小声地说:“元宵快乐,杜知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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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