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杯四季春

　　这晚，余知崎倒在长椅上，晃着手里尽空的奶茶杯，想到一段往事。

　　2007年3月。他正读高一。
　　下午放学，他眼睁睁看着高三的学长学姐因为百日誓师放了半日假，这假很快结束，校门口乌泱泱一片人，高三生尤为不舍地与父母分别。
　　他此刻和他最好的朋友聚在学校的小卖部门口，说着一连串的中二话畅想未来。

　　对面这人明明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般地上学过日子，此刻却表现得极深谙未来职业那些门道，说打工一辈子说不定都没有创业成功一年所得的多，现在机遇还很多，倒不如创业。话才说一半，眼睛突然亮起来，语气很欠，“那个学姐好好看。”

　　余知崎没感情地扫他一眼，“赚得多，风险也大，这得看你承受能力。”

　　朋友用指腹敲了敲桌，“你猜我现在为何云淡风轻说这些？不正是我没这承受能力。虽说没创业那样能当上亿万富翁，但打拼半生总能不愁吃不愁喝地过日子，这也罢了。”

　　“都很好，无非是看你追求。”

　　“也不是我想追求就能追求上的，到现在我也不知我适合哪条路，你说我就算考上一所好大学可我对未来毫无规划，学一些我力所不能及的知识，可不就是白搭吗？”

　　余知崎还没回话，就见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两杯四季春，迈着小碎步向余知崎的朋友跑过来，“我自己做的，慢慢喝啊，我先回去了。”

　　这个女孩，梳着利落的高马尾，一跑起来，头发就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她没近视，当然不戴着属于那个年代主流的边框眼镜，皮肤格外莹白，眼睛一眨一眨，有神到不像浸泡在卷轴里的高中生。她笑着把奶茶塞到他朋友手里，垂眸看了眼手表，挥了挥手就跑走了。

　　朋友此刻已经站起身，收拾自己的书包。
　　余知崎有些心思正慢慢溢出来，“你认识？”

　　朋友以为他对那女孩有意思，把其中一杯奶茶撂在他面前，只说人高三正忙高考，让他别萌生那些想法。
　　余知崎一边客气地把奶茶塞回朋友手里，一边忙不迭回了句：“你想多了。”

　　朋友没搭腔，拿了自己那杯就迅疾地跟上那个女孩，然后两人肩并肩地回教学楼。

　　余知崎悻悻地把奶茶收下。后来，他再也没见过那位朋友，其实他更无法想到的是，他第二日就去了洛杉矶。

　　他不知是贪恋那杯四季春的味道，还是那匆匆一眼；回国后，他企图用喝四季春来找那个女孩，可惜当年的口感他早已忘却。

　　余知崎今日这杯是在不眠街那家私营奶茶店买的，不是品牌连锁，大概配方都是他们自己研制的。他当然无法比较这一杯与当年那杯有多少相似，因为当年那杯早已流失在岁月的轨迹中，唯一知道的是，今天这杯应该是他回国后喝过最好喝的一杯。

　　*
　　翌日，苏遥在家里卧室里醒来时便听到厨房窸窸窣窣的响声。

　　听暮端了杯蜂蜜水走进来。看苏遥现在这副样子，听暮不用想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我现在就特怕收到刘教练的短信，跟我说，小苏啊，你转正无望了。”

　　听暮冷不丁说：“那这领导的语气还挺温和。”

　　“说实在的，我本来不想组局。我爱在酒吧high，你又不是不知道。结果恰巧就碰到他们跟比赛输了的那支队伍的队长了，绿头发，好认得很。我当时直觉觉得这人铁定是来找茬的，后来还真是。那人挑衅我队员，我就上去跟他拼了几杯，后来估计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挺没风度的，四五杯就走了，结果我们队员非要叫我留下，我一下就没收住。”

　　听暮把蜂蜜水放在床头，躺倒在床上，“那挺好啊，美救英雄。”

　　美救英雄，美救英雄，苏遥不甘心地想着，如果真如同听暮所说的那么浪漫就好了，可惜她工作都快不保，苏遥尝试转移注意力，倏然狡黠一笑，苏遥问她昨天怎么突然打那个赌？

　　这个赌确实是有些突然了，就连当时喝得酩酊大醉的苏遥那会儿都露出了极为清醒的神色。
　　听暮也觉得没戏。其实哪是在赌能不能追到他，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如此莽撞的开头，任谁听了都是无稽之谈。

　　只是，潘蓉那句话她没法不放在心上。就像有根极细的木屑扎进皮肤一分，不沉静下来甚至是无法感受其存在的。她本觉得拖着也可，不过是听那些亲戚捧着每年都不会变的简单词汇从婚娶，再唠叨到新生命的降临，耳朵都将起茧。潘蓉曾经也从未催她。

　　潘蓉实际上哪有什么义务将萧听暮带大。那个夏夜，车祸一场，父母离去突然，潘蓉舅妈是主动找到那个在家不知白天黑夜今昔几何的听暮，听暮的鼻子沾着灰，混着泪，那么热的夜，需用棉被蜷缩着才能抑制身子不再颤抖。
　　那会儿，听暮才过16岁，看上去是那样孱弱的瘦。潘蓉也没忍住背过身去，抹了把泪，喉咙仍在哆嗦，“姑娘，舅妈带你回家。”

　　事情发生前，曾几何时，她还是那样娇惯的个性。
　　后来，她妥协、谦让、不好意思接受别人对她的善意，幸运的是，舅舅舅妈还有萧衍都待她极好，而她，暂时拿不出同等重量的回报，只能先学会懂事，和听话。

　　听暮说完那个赌约后其实挺后悔的，还是冲动了。她到底哪根中二神经被打通了？她压根儿还没追过人呢！

　　但转念一想，该后悔的应该是那人吧，她自己有啥好觉得亏了的。听暮认定自己不过是随便从男人堆里揪了一个出来，也没给他半点鹤立鸡群的理由，就要被自己拙劣的追人技术骚扰半月！
　　说句实话，人无缘无故，也挺惨的吧？

　　心里辗转来辗转去，萧听暮握着手机怎么握都觉得沉，组织语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舌头像打了个结似的，最后另起一嘴：“他也是你们队里的？”

　　“当然不是。我队员不都老实本分穿着队服，他一个穿得像要去巴黎街头似的，怎么可能是我队员啊！话说你俩昨天的穿搭——”
　　“——情侣装啊？”
　　听暮轻轻一窒，正面对苏遥，问他跟黎晖是什么关系？

　　“那人是黎晖老板，开了个射击俱乐部。真稀奇。别人是员工对老板负责。这帅哥长得极品，还关心员工在外喝酒有没有事，这企业文化也是极品了。”

　　*
　　江南的冬天最厌下雨，湿冷的风从衣袖中、裤腿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听暮回南方已五年，此刻仍能毫不违心答一句更喜北方的冬天。苏遥从未在北方久居过，有时听她这么说自是无法理解，机械般点头默认。

　　是了，这么场雨下下来，泠南大学网球队只好转移到室内进行训练。

　　最终没有人拍视频传到正在出差的陈教练手机里，苏遥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已经精神饱满地站在队伍前侧，心情也复苏过来。苏遥的性子很讨陈教练的欢心，训练起来张弛有度，训练之外又能跟他们打打闹闹。只要这帮小伙子能拿出成绩来，她转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训练开始之前，我们先合个影，为什么呢？”苏遥骄傲地将手里的纸高高举起，“因为昨天比赛的奖状下来了。”

　　听暮今日偷偷跟了过来，眼前，十八九岁的队员们，听见这样的喜讯，欢呼，吹口哨，身体扭成折成三折的管道，勾上身边人的肩，用极重的力道去撞其他人的身体，就这么阳光、朝气。

　　摄影师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往取景器里探了眼，啧了声，“同学们，笑一笑啊。”
　　苏遥无比嫌弃地环视一圈那群人耍酷的扑克脸。

　　摄影师又说：“教练美不美！”
　　底下异口同声：“不美！”

　　这时的默契简直无需锻炼，一张张脸扑克像洗牌时未握住般的四散开去，笑得洋洋得意。

　　苏遥佯装生气，立马让他们跑了比平时多两圈的热身跑，然后径自走到萧听暮身边，看着那群少年，悠悠地说：“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好学校的学生们拍照不肯笑也跟我们学渣一样，得被问一句老师帅不帅美不美。”

　　萧听暮抱臂望向她，“你这是滤镜，得摘。”

　　起先，听暮还以为会组织些比赛。结果不过是循规蹈矩的训练，顿时有点没兴趣，干脆坐在角落处的长凳上来了几把麻将。半小时后，训练接近尾声，她听见苏遥喊：“所有人，大陆式握拍颠球五十个，颠完的自行解散。”

　　黎晖最先颠完，整个人汗涔涔地跑到角落来喝水，正巧看见萧听暮坐庄还已经能爆头，正贪心地等能否让这牌再翻个倍。

　　“姐厉害。”

　　萧听暮抬头看清人，“运气好。”

　　“过谦了。”黎晖说完就要走。

　　萧听暮哎了声，示意他驻足，“我听说昨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位——”
　　那位什么呢？听暮挣扎地思忖着。
　　“——男士。开了个射击俱乐部是吗？我也没他的联系方式，或许我能从你这订你们俱乐部今天下午的票吗？”

　　她和萧衍的兴趣爱好简直大相径庭，萧衍在射击上的天赋显而易见，可她甚至压根儿没有兴趣，现在赌约缠身，也不过是想费尽心思求偶遇。

　　黎晖犯难，挠了下脖子，“这恐怕不行欸，我们场馆租给射击队了，要预订的话估计位置不多，要不我现在问问老板？”

　　听暮不强求，“会比较麻烦吗？”

　　黎晖一边笑，一边忙不迭摇头，“完全不会。”
　　他捞起凳子上的外套，从兜里掏出手机，将电话拨过去，“哥，今天下午还有空的场地吗？”

　　隔了几秒，余知崎似没睡醒地说，“最近不开放。”

　　黎晖遗憾地扫了眼萧听暮还在等答案，举在耳畔的手机怎么握都觉得沉，想了想，还是决定跟老板兜一圈。心惶恐着，瞥了眼萧听暮期待的眼神，嘴角拧起一个笑，说：“哥，想订的是昨天我小苏教练那个朋友，来接我教练的那个美女。她想订。”
　　“谁？”
　　“……”

　　大概两秒钟，两个想法从黎晖心里生根，首先是他还好没开免提，第二，是暗讽，老板怎么有一个这么坏的习惯，能对偶遇到的美女丝毫不上心？正犹豫是否周旋，却听对面冷静地说：“黎晖，你有空帮我联系一下不眠街附近房源的中介，我打算搬过去。”
　　“搬过去？哥，你怎么突然想找房子了？”
　　“后面很多活动都要租我们的场地，我现在一直睡俱乐部也不是个办法。”

　　电话挂断后，黎晖说：“不好意思。我们俱乐部最近可能不开放。”
　　萧听暮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没关系啊，我刚无意听到你们在聊找房子？我认识个比较靠谱的中介，可以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

　　“真的吗？姐你认识不眠街吗？我老板就想租那。”

　　听暮莞尔，“不眠街吗？那太巧了，我也住那。我帮你们问问好了。”

　　“这太不好意思了，下次等店里空下来，我请姐玩好了。”
　　“好啊。”

　　听暮拾起一旁的包，独自一人走回家。新年伊始，车道两旁都高高挂上了大红灯笼，对面大型超市的年底大降价，喇叭声里是象征着烟火气息的折扣兜售，鸡蛋、白菜都迎来了它们最廉价的时期。

　　那处人潮汹涌，这处形单影只。
　　听暮似被热闹边界无情地隔了出来，总免不了和自己灵魂的对话。这是二十多年过去，改不了也依旧不想改的心思细腻，只是偶尔内疚的时候，听暮会思考，敏感是多么有苦难言的一个性格啊。

　　心里总有个小人用极度讨人厌的说教语气，朝她说，你收买黎晖一次射击的票就算了，还鬼鬼祟祟想让那人成你邻居。就算是有正当理由要追人，也不用这么着急一网打尽吧！

　　等公交的时候，听暮极难得地露出一个嘟嘴的愁容。
　　沉住气，沉住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