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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梁不正下梁歪
开封府外二十里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碾过雨后泥泞。车轮不时陷入深浅不一的水坑,溅起的泥浆在车帘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季思齐掀开车帘,远处隐约可见城墙轮廓,几点飘摇火光。
"大人,前面就是祥符县了。"车夫老周佝偻着背,声音压得极低,粗糙的手指不安地摩挲着鞭柄,"县衙派人传话,说近日流民作乱,让咱们等天亮再..."
话音未落,一支白翎箭破空而来,"铮"地钉入车辕,箭尾的雕翎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箭身缠着的白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保护大人!"
随行的两名差役仓皇拔刀,刀鞘与腰带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还未等他们摆开架势,又是三支箭呈品字形射来,箭簇深深没入他们脚前的泥地,尾羽犹自颤动。这不是寻常劫道。箭矢排列精准,力道均匀,分明是训练有素的警告。
"都别动。"季思齐沉声喝止,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右手却悄悄摸向袖中的火折子。他缓缓伸手取下箭上布条,粗粝的麻布触感冰凉,上面用暗红液体书写的字迹已经晕染,但仍可辨认:
河工贪腐,柳木代银,祥符县衙藏账册
树丛中突然窜出十余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汉子,红着眼。
为首之人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水里,"青天大老爷!”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皲裂的嘴唇颤抖着,“俺们是桃花峪的河工,县太爷用朽木充治河良材,五千两银子全进了..."
远处突然亮起火龙般的火把长队,马蹄声如闷雷滚来。
“是巡检司!”河工们低声惊呼,原本围在篝火旁的身影瞬间散乱,脸上写满惊惶。火光映照下,他们的粗布衣衫破旧不堪,眼神却如受惊的野兽,透着本能的恐惧。有人抓起铁锹,有人踉跄后退,更多的则是呆立原地,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钉住了双脚。
季思齐刚要下车,车厢突然一沉,带着松墨气息的玄色披风从身后裹住他,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唇上。
"嘘。"
裴珩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季思齐这才发现,裴珩不知何时已潜进马车。
"拿着。"裴珩塞来一叠文书,"祥符知县周茂才,郑元化的得意门生。明日你见到的柳木必定粗壮如柱,而这些..."他翻开其中一页泛黄的账册,"才是真相。"
嘉靖四十二年购柳木五百根,实付银八十两
季思齐手指发颤,"朝廷拨的五千两..."
"三百两打点知府,两千两孝敬工部。"裴珩的指尖点在某个朱批上,"剩下的...都在郑家扬州别院的太湖石里。"
马蹄声已逼近百步之内,地面微微震颤,火把的光芒将四周的草木映得一片血红。喊杀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兵刃出鞘的寒光。
裴珩的眼神骤然一凛,动作快如鬼魅。他猛地掀开车帘,三枚暗器自他指间飞出,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啸声。为首的火把应声而灭,倒地而亡。
"走!"裴珩低喝一声。
他的手臂一紧,揽住季思齐的腰,猛地撞向车厢后壁。木板在巨力下应声碎裂,木屑飞溅,两人滚落草甸。季思齐只觉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呼啸,草叶的刺痛与泥土的湿冷同时袭来。十余支弩箭破空而至,将身后的马车射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裴珩翻身而起,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巡检司的队伍如狼群般围拢。
裴珩站在季思齐身前,绣春刀斜指地面,刀尖滴落的血在草叶上绽开一朵朵猩红的血花。他的身影在火光中半明半暗,像是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冷静而致命。
“你护好那些账册。”裴珩头也不回,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杀。”
更多锦衣卫合围而来。这些锦衣卫个个装备精良,身手不凡,一刀一个,片刻就快要把巡检司杀个干净。不少河工在这激烈的拼杀中被砍伤,狼狈不堪地匍匐在地。
"留活口!"季思齐挣扎着爬起,喉咙因紧张而沙哑,大喊出声。他踉跄站稳,手还紧紧攥着那叠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裴珩闻言,刀势一顿,侧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锦衣卫轻笑一声,刀背劈在最后那名骑兵的太阳穴上。那人栽下马时,怀里掉出一块鎏金腰牌。正面刻着"祥符巡检司",背面却是工部侍郎的私印。
"看来郑老狗急了。"裴珩抹去脸上血渍,他竟阴恻恻地笑着,"小季大人向来菩萨心肠,这下信我说的'不太平'了?"
合围而来的锦衣卫完成任务后,又如鬼魅般消失了。
季思齐压下心头不忿,平复呼吸,“巡检司是刀,就算杀光他们又有何用,反而给裴大人您自己惹麻烦。”
裴珩没有说话,反手将淌着鲜血的长刀架在了季思齐脖子上。
季思齐怒极反笑,没管脖子间的长刀,反而逼近一步。
“裴珩,为官之道我不如你,但我不是任你摆布的傻子。今日你以我为饵,引出巡检司,自己杀了个痛快,留下一个烂摊子。明日我只能与周茂才撕破脸,你这出好戏,会给我治河带来多少阻碍!”
“我真的很好奇,你来这,到底是治河,还是党争?”
裴珩眼中闪过精光,右手收刀,左手顺手将血污抹在季思齐脸上。血腥味顿时充斥季思齐口鼻。
“你干什么?”季思齐彻底恼火,急忙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污,狠狠瞪着裴珩。
“撕破脸又如何,你不是有我吗?你的命,我定会保下。”裴珩故作亲昵,轻佻地笑着。
季思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裴珩。良久,他淡淡开口:“裴大人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今日行程,是郑元化自己得知还是你泄露的,下官无从得知。裴大人如何待我,下官都无怨言,只是莫要再搅乱治河之事。若再有下次……”
季思齐抬头,眼睛里尽是寒凉,“我本就无牵无挂,一定会用火铳送您一程。”说罢,季思齐没有再看裴珩一眼,转身吩咐护卫、安抚河工。
裴珩有些意外,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季思齐。
次日祥符县衙,堂前的青石地砖被磨得光滑,堂上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在晨光映照下微微泛光。堂下,衙役们分列两侧,手中水火棍握得紧紧。
季思齐将一捆霉烂的柳枝扔在公堂上。枝条表面覆着一层灰白的霉斑,散发着刺鼻的腐臭。腐木砸地时扬起阵阵白灰。
周县令肥硕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张原本油光发亮的圆脸瞬间血色尽褪,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他的眼珠瞪得浑圆,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额角的冷汗如豆般滑落,在官袍上洇出一片暗色。
“周大人,”季思齐的声音清冷,字字如刀,刺破堂内的死寂,“这就是你上报朝廷的‘径尺良材’?”
满座哗然。堂下的胥吏、幕僚与围观的乡绅面面相觑,低声议论如潮水般涌起。有人掩鼻退后,有人皱眉摇头,更多的则是眼神闪烁。周县令的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辩解,旁边的师爷却抢先一步,猛地扑上前来。他瘦小的身躯裹在灰蓝长袍中,动作却异常敏捷,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狗,尖声叫道:“定是刁民调包!下官亲眼所见,那些柳木明明粗壮如柱,怎会如此不堪!”
“哦?”季思齐冷笑一声,“请证人上堂。”
十余名河工踉跄着走入堂内,他们衣衫褴褛,脸上满是泥污与惊惶,瘦骨嶙峋的手臂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昨夜的逃亡让他们如惊弓之鸟,此刻站在堂上,眼神却透着一丝决绝。他们望向那尖声喊冤的师爷,像是被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齐声喊道:“就是他!逼俺们用烂木头刷桐油充数!说若不听,就要沉河喂鱼!”
师爷的脸霎时白如纸,嘴唇翕动,似要反驳,却被河工们愤怒的目光钉在原地,半个字也吐不出。堂内的气氛陡然一紧,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堂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二十名锦衣卫鱼贯而入。
裴珩缓步踏入,玄色披风在身后微微扬起。手中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被他轻轻展开,边缘的龙纹若隐若现。裴珩扫视全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奉旨查勘河工贪墨案,祥符县上下——跪听!”
堂内众人如被雷击,齐齐跪倒,唯有周县令还僵立原地,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他的眼神在圣旨与裴珩之间游移,肥胖的身躯微微颤抖,锦袍下的双腿似已不听使唤。
突然,周县令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暴起。他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向季思齐,力道之猛带起一阵风声。
砚台尚未脱手,裴珩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至,刀鞘后发先至,精准地击中周县令的手腕。“咔嚓”一声脆响,腕骨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砚台脱手飞出,砸在青石地上,裂成数块。
周县令一声,踉跄后退,捂着断腕跌坐在地,脸上的肥肉因剧痛而扭曲,汗水与泪水混杂,模样狼狈不堪。堂下的胥吏与幕僚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裴珩缓缓弯腰,拾起那块滚落的砚台碎片,指尖摩挲着底部暗刻的一个“郑”字。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声音低沉而戏谑,“周大人,诏狱的茶,已经给您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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