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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密
霜月浸木,寒鸦啄雪。
马儿疾驰颠簸,不知行了多远的路了,江月见浑身散架一般。
娇生惯养多年,何曾吃过这般的苦,但她自始至终咬牙受着,不愿拖累行军速度。
日夜复又轮转后,江月见已痛得直不起腰。
所幸前方有村庄坐落,谢徵玄勒马道:“休整。”
一行人借了农户屋舍休息。
十余亲卫行动整齐划一,连吃干饼的动作都如训练过一般,迅猛无声。
江月见咬牙撑坐在角落,十几个时辰的马鞍摩挲,加之她于御马术实在外行,如今大腿内侧早已血肉模糊。
若不及时处理,留疤不过小事,只怕更难跟上行军速度了。可她到底是个闺阁小姐,这样的私密事如何说得出口。
江月见缩在阴影中,裹紧大氅遮蔽身形,只觉腿上痛楚如利刃割肉,刺痛难忍。
谢徵玄忽而起身向外走去,道:“都出来,检查下军马。”
亲卫们兵甲摩挲,齐整地快步出了去。
她这才有机会检查伤口,小心捻起腿部黏腻着污血的衣裳,血肉相连,一时间锥心刺骨,冷汗直流。
包袱中还装着尾生赠与的他母亲旧衣,麻布衣衫,虽布料粗糙恐令伤口更痛,但胜在样式轻便,易于骑马。
江月见撑着身子起来,见模糊窗影后,亲卫们均蓄势待发,肃然立于马旁,背身朝她。而谢徵玄则是踱步于院落外,负手望向远方。
她也不再忸怩,轻声唤道:“殿下恕罪,我换身衣裳,很快便来。”
谢徵玄没有回她,反而走得更远了。
换好衣裳后,江月见快步行至谢徵玄身旁,道:“殿下,我们出发吧。”
月满梢头,树影婆娑,雁门郡内少有这样平和的夜晚。
谢徵玄扫她一眼,漠然道:“今夜再继续行路,你会死在马上。”
疾风掠过,风寒料峭,她形销骨立,裹着粗麻深衣的身子打了个寒颤,骨节嶙峋的肩头隐在衣裳里,腰间束带勒到最紧处又打了几个结,才堪堪系稳。
夜雾漫过,她胸口凹陷起伏,脸色惨淡,连衣衫补丁都显得比那张苍白的小脸鲜活几分。
若不是行为举止似官家小姐,任谁也以为她是久经饥荒的灾民。
江月见跪下,凄然道:“殿下,我急于与兄长相见,也不愿拖累殿下行事,请殿下下令,即刻启程。”
男人绣着金线的锦袍衣摆掠过她发间,五爪蟒纹在夜色中如蛰伏真龙,蓄势待发。
林中风声呼啸,他负手而立,身形高大孤绝,衣袂翻飞间,他忽然垂眸望向她,问:“你的兄长,是要平南将军死,还是活?”
江月见陡然心惊,惊疑不定,不知他是何用意。
离京前,她听闻皇帝下旨即日抄斩将军府,是摄政王以问责父亲为由,将行刑的日子延后了三天。如今亦是他主动请缨追捕生死不明的兄长下落。
他居心究竟为何?
江月见一时无法判断,只得仰头回道:“兄长报国心切,忠君爱国。摄政王殿下要将军生,他便生;要他死,则兄长必助殿下,令其死。”
谢徵玄大笑:“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凉薄的笑一瞬消逝,他掀袍转身,喝道:“启程!”
雁门关后有三城,隶属雁门郡,分别为天水城、浔阳城、汝宁城。
此三城地处偏僻,群山环绕,蛇虫瘴雾。作为中原与塞北的咽喉要道,千百年来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必争之地,兵事不断,民不聊生。
父兄请命戍守雁门关,本是想彻底击碎匈奴、突厥等族进犯之心,谁料反被设计,丢了性命。
江月见重整心情,强忍伤口痛意,咬牙跟上队伍,一路往第二座城赶去。
天光渐亮,不多时,一先遣军驰回,模样竟与溯风九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亲卫定山大声道:“主子,离浔阳城还有五日马程。江家军代将军已带队赶往浔阳城,前来护送主子在雁门郡一带搜寻平南将军下落,五日后便能在城中汇合。”
原来兄长是在雁门郡劫囚出的事,但江家军代将军是谁?江月见拧眉。
谢徴玄冷哼:“谁封的?”
定山回道:“当时赶往京城报信骠骑将军叛国的便是此人亲信。京城那位近来晋了他的官,命他暂领江家军,只是他能否调动江家军就未可知了。此人名唤李守一,是跟随骠骑将军多年的副将。”
江月见咬牙切齿,李守一,父亲信件中常提及此人,说他随江家军征战不易,要母亲对其京中家眷多加照拂。
他竟敢污蔑父亲叛国?!
“雁门关危矣,难为他还有心思来接我。走吧,会会去。”谢徴玄纵马疾驰。
*
日夜兼程四五日后,终于来到浔阳城。
城门大敞,遥见一队人马列队侯在城门。文官武将分列两侧,文官是浔阳城本地知县等人,武将那侧只十余人,着赤色军甲,正是江家军样式无疑。
江月见红了眼眸,那十余江家军定都是背叛了父亲的人。
定山哧道:“才这么些人,看来这李代将军并没能真正统领江家军啊,难怪要来巴结主子。”
两方人马很快汇合。
江月见忽地察觉到一道黏腻而猥琐的目光偷窥着她,令她浑身胆寒,她皱眉扫去,却找不到来源。
李守一抚着新制的玄铁军甲迎上前来,脸上盛满谄笑:“属下李守一见过摄政王。一别数年,大人风采更甚当年啊。”
谢徴玄翻身下马,将大氅随手抛给定山,漫不经心道:“见过吗?”
李守一面上笑容僵住,压低声音,附耳谢徵玄身边,低低道:“大人随江家军历练那年,末将恰在军中。”
摄政王曾随父亲历练?江月见攥住马鞍的手猛然收紧。
她这才记起,先帝在时,父亲曾在信中一笔带过,有位皇子随他秘密行军锻炼,只因身份特殊不便过多透露。
原来那个被父亲赞为“龙隐于野”的皇子,竟是如今暴戾恣睢的摄政王。
本地知县凑上前前,点头哈腰,恭敬道:“大人,我乃浔阳城知县王若愚,听闻大人来访,特设宴款待,还请大人随我等移步柳宅。”
谢徵玄抬眉,“柳宅?”
知县王若愚道:“柳如是乃此地裨将军。”末了,又补了句,“亦是雁门郡郡守柳章之子。此间宴席,便是柳将军与郡守吩咐筹备,只是柳将军近日驰援雁门关,尚不及赶回。”
李守一上前,应和道:“大人,我代柳将军向大人赔个不是。他明日应能赶回,定和大人当面赔罪!浔阳城虽地处偏僻,但野菌鲜美,城中姑娘们也已在席上翘首以盼呢。大人,请!”
江月见亦听兄长提过,雁门郡郡守柳章,是新帝扶持的官员,听说为人忠厚,行事虽没有大本事,却胜在朴实心善。
那他儿子柳如是,应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李守一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徵玄身后,又请示般地看向马上女子:“不知这位姑娘是否同席?”
江月见岂会不知李守一画外音,她本也打算在浔阳城探寻一番兄长下落,怎会耽误那谢徴玄辗转温柔乡。
正欲下马,谁料黄昏暮色间,马儿忽然惊嘶扬蹄,江月见未及反应,已被卷入雪松浸染的怀抱。
谢徴玄玄色锦袍翻卷,手掌扣住她腰窝,将她带下马去,拢在了怀中。
“本王爱妾貌美善妒,我不放心她独处,她亦不放心我独处。”
江月见惊诧,对上谢徴玄平波不惊又略有深意的眼神,挣扎不成,反被他拢得更紧了。
李守一哑然,默默跟随,指示手下速速将席间妓子撤去。
看来这摄政王是要与他公事公办了?
当年在军中,他意外得知那几年突然冒头的少年小将竟可能是皇四子,他屡次三番与骠骑将军打探都被搪塞了回去,更印证了他心中猜测。
今日一见,更是笃定,摄政王眉眼锋芒锐利,可不正是当年一战成名的少年小将?
可摄政王如今有意与他生疏,难道是为他举报之事心存不满,不愿扶持他统领江家军?
“殿下,这是何意?”江月见被揽在盔甲怀抱中,僵硬地随着谢徵玄的步调前进。
谢徵玄淡然道:“本王突然色心大发了。”
江月见无言,他分明是要以她为借口,与李守一等人划清界限,何苦要这般言语自污?
辗转几个街道,竟来到了一处小山竹楼,幽静雅致,灯火辉煌,曲水流觞,貌美伶人歌舞正浓,琴瑟和鸣,好一个人间天堂。
江月见错愕,谢徴玄却不以为然,坦然落座主位,道:“这就是乱世,失望了吗?”
她沉默,低头望去,粗麻衣衫,袖口还打了几个补丁,若不是有她原先的狐毛大氅遮掩,定会叫李守一等人瞠目结舌。
而此间宴席精美之处,分毫不见乱世之象。
原来这世道已经沉疴深重,无药可救。
报国的忠臣良将饮血,食俸的贪官污吏却在饮醴。
将军府每逢朔望都设粥棚,父亲书房至今摆着先帝御赐的“忠勇无双”匾额,如今回望,却是可笑至极。
可父兄失望了吗?若是失望了,为何不肯告老还乡,还要苦守着朝廷边关,最终却落得了个通敌叛国的下场。
她轻声道:“我想亲口问问他们。”
谢徴玄握住酒杯的手蓦然顿住,他说:“问谁?”
江月见不再说话。
席间觥筹交错,倏然残月中悬。
李守一、王若愚等官员酩酊大醉,言谈愈发胆大,对骠骑将军、平南将军几人大放厥词。谢徴玄话渐少了,眼神如古井般深邃,不知是醉了,还是有心事。
江月见始终攥紧酒杯,强忍怒气,终于积攒到情绪决堤时,蓦然打翻酒水。
“快带姑娘去更衣!”王若愚唤了人来。
她仓皇出逃,在离开众人视线后,眼泪才落下。
婢女将她带入柳宅偏房,候在了门外。她正要换衣,忽见后窗骤然破洞,一纸团掷入。
她捡起纸团。
——“江小姐,不想暴露身份就后山顶峰见。”
如临大敌,冷汗骤然沾湿衣襟。
她忽然想起城门处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黏腻的,不怀好意的。
是谁?浔阳城怎么会有人知道她身份?
她本该是个死人,若被发现,一切谋划都会落空,将军府一百多口性命就将枉死。
席间众人对将军府的落井下石犹在耳边,江月见气息不畅,凭什么这世道要这样对江家?
她拆下发簪,握在手心,咬牙切齿地推开房门,和婢女推说有事离开,独往后山而去。
谁都不能阻止她奔赴雁门关,谁都不能阻挡她找寻兄长,找寻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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