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燃

作者:小乌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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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清晨微凉,晨雾尚未散尽,裴府东书堂内却早已有灯火通明。

      几位门客围坐案前,茶盏未凉,神色却各有深思。

      “沈家那道折子,递得巧。”一名年长门客翻着手中公牍,低声道,“赶在三月京察后、四月开春前,话不多,却全是要紧事。若我没猜错,他们怕是要先从南地下手。”

      “江南那几州?”另一个年轻文士皱眉,“那里虽说书院林立,可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未必动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家这几年在地方上确实有些布置。兴水利、修驿道、新设书院,都不是泛泛之举。”

      “先是卢大人手下旧员被调职,如今又借大理寺案卷翻旧账,推了户部三人出去。”又有人接话,“这回连主事的位子都空了两席。”

      “户部右侍郎空出来的职,内阁迟早要有人推举。”那年长者沉吟,“听说贺文林的名字已被暗中递上去了。”

      “贺文林?”

      “正是。他是三皇子的旧门生,这两年在礼部虽低调,实则深得陛下信重。”

      “大皇子那头怕是要坐不住。”

      “未必。”年长者眯起眼,手中茶盏未放,“大皇子近来折损不少旧部,崔御史、张司成,一个贬外一个削职,若三皇子顺势推人上位,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才要——”

      话未说完,门外脚步声至。

      砚书匆匆进来,神色犹豫。

      “说吧。”裴璋手未抬,眼未动,只淡声问了一句。

      “……二夫人派人来,说夫人身子不适,想请您移步。”

      书堂内一静。

      裴璋微抬眼,薄凉的晨光从窗棂间洒下,他眼底仿佛积了一层雪意。

      他低声道:“说我今日公务缠身,改日再去看她。”顿了顿,“请个郎中仔细看看。”

      砚书却站着没走。

      裴璋眸色一动,问:“还有什么?”

      砚书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来人说……夫人说,若您不去,她便吊死在内院槐树下。”

      空气凝了一瞬。

      裴璋唇角微动,终是没再多说,只淡淡起身:“去后院。”

      *

      后院香风清幽,桂树下悬着一盏灯笼,映得地上斑驳一片。

      裴璋一入门,便看见母亲于氏半倚在榻上,面容憔悴,眼角却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的。

      “你可算来了。”她哑着嗓子,见他不言,便抬手拭泪,“我这做娘的,叫你一声都不肯应。”

      “您大可以不用这样。”裴璋站定,语气淡淡,“若真寻死,也不会让人传话。”

      于氏一愣,随后猛地坐直了身:“你当我是说笑的吗?你可知道,你这样活着,我心里多难受!”

      裴璋抬眼看她,眸中无波:“我活得如何,您一向不关心。您心里除了二哥一家子,哪里还装得下儿子。”

      “你——”

      “我刚刚议事,被您唤走,不知多少人看在眼里。”他顿了顿,语气不自觉加重,“于礼不合,于情不近,于理不通。”

      于氏听罢脸色煞白,却还是咬牙坐直:“我就是怕你这样一辈子不成家!你看看你大哥,二哥,再看看你自己,你都三十多了,还不成亲!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娶人?”

      裴璋垂眸:“我在守孝。”

      “守孝不耽误定亲!”于氏拍案而起,声音都变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那个女人,她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她回来了你就不想娶别人了?”

      裴璋抬眼,眉心未动。

      手却在袖中慢慢握紧。

      他沉默半晌,语气如常:“我说过了,那是旧事。”

      “旧事?”于氏冷笑一声,“她有什么好?你祖父当年说得没错,那女人天生就是灾星,是来害你的!你跟她搅在一起,裴家就要倒霉!”

      她说着,泪又滚落下来,哽咽着加了一句:“你不肯娶,外人只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管教无方,连带着别人也要编排我,说我教不出好儿子!”

      “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裴璋冷眼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失望的次数太多,也就不会再有期待。

      他静默了片刻,终是道:“好。”

      “赏花宴,我去。”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于氏却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

      庄府后院,春光才上枝头,便有莺啼婉转。

      谢穹随婢女入内时,庄夫人已在偏厅等候。

      她生得丰腴华贵,眉眼含春,一见谢穹,便打量了一眼,眼底竟有几分惊讶之色。

      “未料到沈夫人竟如此气度。”

      谢穹朝她行了一礼:“夫人谬赞了。庄先生厚爱子穆,照拂极多,晚辈此来,原是为表谢意。”

      “那孩子啊……”庄夫人笑了笑,带她入座,“我家那口子最是古怪,一向不爱理旁人,可子穆却颇合他眼缘,还把这孩子带回家来,连自家亲外甥都没这待遇。”

      谢穹笑着摇头:“他调皮捣蛋,不大守规矩。”

      “那是心里有趣。”庄夫人顿了顿,“他上回拿来一张船图,说是什么改进型双体结构,我家那口子一看,连说‘有趣’。”

      “说里面龙骨支撑法不似寻常旧制,竟像他年轻时在图书馆中读过的海西船图改稿。”

      谢穹轻轻一笑,正要说话,谢子穆已从后头蹿了进来。

      “娘!”他挥着一卷图纸,“你上次说的那个舵尾设计我又改了——我觉得咱们的船,要想真正抗潮,必须加侧翼,同时重心前移一点,这样逆流稳定性会更强。”

      “你看啊,我这个设计,是不是特别像悬臂梁加刚臂补强的那种思路?你们不觉得很像现代——呃,我是说,像西洋那边的新制战舰吗?”

      一通话下来,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庄夫人一愣,旋即莞尔:“这孩子说话,总叫人听不懂。”

      谢穹一手接过图纸,一手把儿子按回去坐好:“他爱琢磨,也多亏庄先生愿意容他胡思乱想。”

      “可不是。”庄夫人笑道,“我家那位先生,还真说想带他去看泸东水路。”

      谢穹微微一顿,笑意淡了几分,似有所思。

      “说起来,”庄夫人轻轻抚着茶盏,“你们沈家回京,也应多走动才是。”

      “明日的清和园赏花宴,几位夫人都在,不如你也一同前去?”

      谢穹一怔,略有迟疑。

      庄夫人见她未答,微笑着又道:“子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夫人可不能躲懒。”

      谢穹这才轻轻点头:“既如此,便叨扰了。”

      *
      翌日。

      清和园春深,风过曲水,香浮锦榻。此园原为荣国长公主旧产,今归永安郡主执掌。郡主年已知命,却仪态不减,素来好交游,每年花朝设宴,表面赏花联句,实则牵线搭桥。

      园中宾客众多,女眷皆先入亭向郡主见礼,再各自三三两两结伴而坐,或倚廊而谈,或入榭对坐,间有年少女郎三五成群,在花树下投壶斗草,笑语盈盈。

      赵氏今日照例代郡主主持,她是郡主的侄媳,自幼入宫长大,性子极圆,做事周到,引得贵妇们轮番寒暄。

      “今岁这席,怕是比往年还热。”赵氏轻抿一口茶,眼角扫过园门,“连三殿下那头都提前递了话,说要来陪几位表妹赏花。”

      坐在她左首的,是王夫人,兵部侍郎之妻。她笑得温婉,语调却含着三分自矜:“三殿下性格跳脱,难免贪玩好热闹些,也是人之常情。”

      林夫人坐在下首,她出身南地盐商,嫁了忠勤伯府做继室,说话向来嘴快:“倒也不止三殿下一人,春日的确适合赏花出游,我听说大殿下前几日也去了金禧寺,那儿的蜜枣糕可是一绝。”

      一旁的胡夫人忍不住笑了一声,话里有话:“王夫人的千金不就最爱那蜜枣糕。”

      众人表情各异,谁不知道,王家有意将自家嫡女送进大皇子府做侧妃。

      王夫人不语,只整了整茶盏边沿的帕角。

      程夫人冷哼一声,声音淡淡:“好糕点是好糕点,吃多了怕腻。”

      她是御史中丞陈廷佐的胞妹,性子最是不假辞色,向来看不上王家这种靠姻亲攀附之辈。

      赵氏仍笑,举盏轻磕桌案:“近来朝局不稳,大殿下心绪烦乱,怕是靠点甜食压惊罢了。”

      席间笑声一阵,不知是在笑话甜食,还是笑王夫人脸色未稳。

      席间有人忽然提起:“裴璋公子入阁未久,太后都私下提及过,说可惜这孩子还未成亲。”

      说起裴璋,众人心思浮动,明里暗里投来的视线瞬间增多。近来裴家虽然事多,裴老爷子也过世,但裴璋未到知天命就入了阁,这次也早早被陛下下旨夺了情,不管在哪家夫人眼里都是香饽饽。

      裴大人哪里都好,可就是不知怎的,到如今也不曾娶妻。

      “入阁是本事,”赵氏接了句,语气和煦,“可惜正守孝,旁人若想近他身,也只能再等。”

      程夫人看她一眼,语气平淡:“等得起的,也多。”

      正说着,园外传来通传声:“庄夫人到——”

      “哦,庄夫人昨儿个特地交代,要引荐一位贵客来。”赵氏笑道,故意卖了个关子。

      “莫非是沈家夫人?”在场都是聪明人,有人已经猜到答案。

      话未说完,远处庄夫人领人入园,几位年长贵妇抬眼望去,目光先落在庄夫人身后那一位女子身上。

      她一袭湖烟褙子,素色不起眼,鬓间仅簪白玉,然立于花下,自有一种清远气韵。她步履从容,不缓不疾,虽是新面孔,入席那一瞬,旁人却本能地收了笑声。

      “这位是沈夫人,江南旧识。”庄夫人只言简语带过。

      几位夫人皆各自颔首,并无多言,却皆在心中衡量这女子的份量。

      谢穹一一颔首行礼,面无惧色,亦无故作谦恭之态。眼神平稳,落落大方。

      赵氏见礼,眼中已收起几分怠慢:“这便是沈夫人?早闻江南女儿才气清修,今日一见,倒是眼下少有的气韵。”

      谢穹还礼,语声清润:“初至京中,诸事未谙,烦庄夫人引见,恐多叨扰。”

      她话不多,却极有分寸,既不逢迎,也不显冷。

      “谢家当年诗礼传家,如今沈夫人一出,果真不俗。”王夫人一语道破她的身世,笑着道,“不知夫人平日所喜为何?琴棋书画,可有精通?”语气并不客气。

      谢穹端坐如常,微笑:“旧书多读几遍,记得慢,倒记得牢。”

      王夫人看她不肯自抬,笑意微扬:“那我便斗胆一问——水政署去年修的金陵水闸,改的是哪一式?”

      程夫人斜睨王夫人,显然听出这话的刁难之意。

      谢穹却似未察,只淡淡答道:“当是北河第七式,借支架转力以延冲阻,前朝旧法中少见,倒像是当年江南老水工胡连山的笔法。”

      席中一静。

      赵氏掩口轻笑:“好好的赏花宴,两位妹妹说这些听不懂的作甚?”

      众人虽不再谈论,却也不敢再小觑。

      便在此时,一道细弱声音响起。

      “刘夫人到——”

      谢穹抬眸,只见一名素衣夫人自花廊而入,面色寡淡,步履迟缓。

      她方一入席,便有贵妇低声笑道:“这兰花倒是清净,只可惜枝瘦叶孤,年年开,年年谢。”

      另一个也轻应:“哪有兰花不开枝的道理?怕是泥土不对,气候不养,生来就养不得。”

      众人掩口轻笑。

      刘夫人神情微窘,强自稳坐。

      谢穹执盏未动,只轻轻放下,茶盏与雕花石案发出一声清响。

      她淡淡一笑,目光未动,只一句:“兰香孤清,自是不假繁枝。若计结果之物才算香,那满地落红也能封为花魁。”

      语调极淡,却一时叫园中静了几息。

      刘夫人望向她,眼底仿佛起了一丝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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