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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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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烧红的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窗照进客厅,在桌角留下一抹痕迹。
陈宥宁站在窗边抬眸看着陈清雅。
陈清雅翘着二郎腿,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她冷寂的目光投过来。
“陈宥宁,这事你好好谢谢人家崔怀清,别没事老绷着张臭脸,没人欠你的。”
“对了,我把你弄到一中去,不是让你去死读书,学机灵点,多和家庭条件好的孩子做朋友。”
“考大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女人这一辈子能改变命运的只有结婚这一条路。”
“陈宥宁,你听见没有?说句话。”
话落,女人翻了个白眼,随后将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
窗户没有关严实,微风拂过,将烟灰向桌面吹去。
陈宥宁觉得自己特像这没有生命的灰烬,来去从来由不得自己,她很想问问陈清雅,妈,你改变命运了吗?
可她不敢。
她连告诉陈清雅“考大学真的有用”的勇气都没有。
陈宥宁双手背在身后,指尖紧紧掐着掌心,又逐渐蜷成拳头,手心有汗,湿漉漉的。
陈清雅的目光依旧冷漠无情。
“我知道了。”
不出意外,陈清雅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可瞪了两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出去,不料刚站起来就碰倒了椅子。
木头在寂静的环境下砸出很大动静,这声音引得陈春香从厨房跑出来说:
“你发什么火,还不是你自找的,我早就跟你说过读完初中就不要读,你非送她去读高中,书读多了,心就野了。”
“她考上的,能不让她读!你懂什么!”
陈清雅反驳道:
“再说了,你以为像你那个年代初中文凭当个宝贝,现在初中毕业的,人家都不带正眼看的,2009年了,春香,你落后了。”
“那随便找个学校念念,还花什么钱去一中。”
“能一样?都说了不该你管的事情你就别操心!老古董思想,当年你要是让我上高中,说不定我能嫁得更好!”
“你以为我来来回回嫁人,不烦啊!”
临走前,陈清雅又甩下一句抱怨。
玄关口的门被关上了,却好像隔断不了什么。
丑陋和低俗并不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它被认知所影响,因为陈春香这样,所以陈清雅也是。
那天陈春香没有做晚饭,她坐在客厅里指桑骂槐,边骂边哭,骂完她的丈夫葛庆来又骂陈宥宁。
陈清雅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似乎伤到了老人的自尊,亲戚朋友都说陈清雅是自命不凡,心高气傲才会一直离婚、结婚,把婚姻当成儿戏。
可到头来,根居然在陈春香这里。
夜晚刮大风了,吹得窗户响个不停。
陈宥宁被这嘈杂的动静搞得心烦意乱的,无奈之下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发呆。
隔了一会开始撑着下巴看向天空那些闪闪发亮的星星。
她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但听说去世的人会变成星星,如此璀璨的星河里总有一颗是“爸爸”吧。
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又翻出《满分作文》,可十分钟过去后一个字也没读明白。
头疼,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针在扎。
她起身扒开窗户想要透口气,冷风很快就从小缝蹿进来,后知后觉地感到寒意渐浓,她才关上窗。
风吹了整整一夜。
陈宥宁没睡好,太阳还没从山脚升起她就醒了,闹钟上显示时间才六点。
今天是转学第一天不用去太早,十点之前到就行。
到现在为止陈宥宁仍然觉得不真切,像是一场梦。
她怎么就和崔峋一个学校了。
该多么幸运才能和他在一个学校读书。
她迫切地想要去见那个少年,于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匆忙吃过早饭后就往楼道跑。
刚到小区楼下迎面碰上一个男人,他穿着大衣,里面是件黑色毛衣,如今理了短发,格外精神。
对方是继父崔怀清。
陈宥宁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场景。
他个子很高挑,黑发,扎着那种武士头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尾,眉梢倒也没有凶相。
身材匀称,没有中年男人惯有的啤酒肚,他甚至有些瘦,宽松的棉麻外套里空落落的。
陈清雅说他搞艺术的,是自由画家,看上去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她原本以为崔怀清该是那种不近人情的性格,但现实刚好相反,他很平易近人,类似于这一刻他很温柔地说:“上车,我们一起去学校。”
这人挺爱笑的,笑起来脸上会有皱纹,大男人也不注重形象,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
陈宥宁愣了愣神,打招呼道:
“崔叔叔好。”
她不想上车,她知道崔怀清今天过来是出于个人意愿,陈清雅没那么好心。
其实她特别害怕有人闯进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嘘寒问暖,一个人生活很好,被关心了会觉得有所亏欠。
想了想后,直白拒绝道:“不用了,崔叔叔,我认识路。”
“学校教导主任要见家长,清雅不肯去非让我去,我上学的时候最怕老师,”崔怀清皱眉,又说:“你……就当是给我壮个胆。”
听着就像是假话,大人也会怕老师吗?
最终,陈宥宁还是妥协了。
她想起陈清雅说的话,能去一中读书是沾了崔怀清的光,所以不能摆臭脸。
她拉开车门,在后排落座。
一路上,崔怀清没怎么说话,只是讲起以后有事情可以找他,不用把他当成长辈,当个朋友就行。
陈宥宁“嗯”了一声。
也许是和不熟悉的大人待在一起,这段路途显得格外漫长,闲来无事只能偏头看向窗外。
太阳底下一群少年骑着自行车在赶路,沉重的书包大有要压垮他们肩膀的势头。
“崔叔叔,你觉得读书有用吗?”
闻言,驾驶座上的崔怀清扶方向盘的手顿了顿,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他思考了一会才说:“要说重要也重要,要说不重要,也就那样。”
“拼命读书考个好大学,对于原生家庭不怎么完美或者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是唯一的出路。”
“出去看看,外面是另一番天地,出去打工和读书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是对于有些孩子来说,坐在教室里读书是一种折磨,还不如任其自由发展,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读书的,取舍还是要看自己。”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很迷茫,觉得读书有什么用,后来长大了,没有机会读书,又觉得读书真好。”
“人只有过了那个阶段,回过头来才会明白。顺其自然,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有时候,晚上好好睡一觉能想通很多事情。”
这番话太深奥,陈宥宁暂时还想不明白,沉默片刻回道:“谢谢你,崔叔叔。”
很快,车就到了学校门口。
罗县一中做为本市最好的高中,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宣传,光是靠校门口荣誉墙上的牌匾,还有老师们多少年来打下的口碑,让全县无数的学生挤破脑袋都想要进来,家长也是拼命托关系找人。
据说能在这读书,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好大学的门,努力一下清北有很大希望。
当初陈清雅说崔怀清的关系很硬,转学也就是说句话的小事。
这会站在教务处里看着光头男人对着崔怀清笑脸相迎,还给他泡茶,陈宥宁才意识到陈清雅的话是真的,也顿时明白崔怀清说害怕是假的,他是特地陪她过来。
光头男人说:“你这可是第一次开口托我办事,难得,可真难得。”
崔怀清也笑:“以后要麻烦你的地方多着。”
“对了,你这亲戚家孩子是叫陈……”男人低头看了眼桌子上的纸条,“陈宥宁,我暂时把她安排在四班,班主任很负责任,一班压力太大,刚转过来我怕她跟不上。”
崔怀清:“你安排就行,就是平时帮我多费点心,回头我好好谢谢你。”
他转过头又和陈宥宁说:“陈宥宁,这是徐东,徐主任。”
陈宥宁全程低着头,突然听见崔怀清喊她,眼皮猛地颤了下,人在紧张的时候好像特别容易眼皮跳。
她弯了弯唇,声音颤着说:“徐主任好。”
徐东的语调很严肃:“我看你在三中的成绩还可以,我们一中学习压力大,你要尽快适应。”接着又道:“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办公室找我,我和你叔叔是铁哥们。”
“谢谢徐主任。”陈宥宁说。
从办公室出来后,陈宥宁跟在崔怀清身后,他的步伐很慢,正好给了她时间观察。
崔怀清真的很瘦,肩胛骨凸起,穿着大衣更显得人单薄。
这时,旁边刮过一阵冷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风似乎被崔怀清的身躯挡住了,好像也没有那么冷。
这是陈宥宁第一次感受到被大人关怀的温暖。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心烦意乱地收回视线。
刚好下课铃响起,学生一窝蜂地从教室里冲出来在过道上跑来跑去的。
陈宥宁靠栏杆走得很慢。
其实,她有个小心思,她在找高一一班在哪里。
没走几步在拐角处瞧见了,她忍不住朝里面看了两眼,只是匆匆一瞥后就又低下了头,拥挤的教室里,一眼望去全都是书籍,试卷。
里面没有崔峋。
他不在教室。
如果他在,她瞬间就能看见。
崔怀清往前走了,有人给他打电话讨论买画的事,他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陈宥宁索性走得更慢了些,想要试试看能不能遇见崔峋。
想要看见的人没等到,却瞧见有一架折纸飞机从一班的后窗口飞出来,它以优美的弧度经过栏杆最上端飞向天空,随后又迂回落在地上。
很巧的是,就落在她脚边。
纸飞机的左右两侧翅膀上写着两个大字:崔峋。
教室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妈的,你居然玩大神的纸飞机,小心他回来削你。”
“崔大神折的肯定是语文试卷吧。我知道,这货语文作文写偏题啦,郁闷一早上。”
“我要是有这么高的分数,铁定裱起来让亲戚朋友排队来观摩学习,鼓掌欢呼。”
“这货就是疯子,缺考一门,总分还这么高。”
“……”
陈宥宁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绕了两步。
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猛然间萌生出一种失落感。
她好想把纸飞机捡起来,明明就在眼前的东西,伸手就能抓住,可她连捡起它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行。
她是个胆小鬼。
脑海里有个声音想鼓励这个胆小鬼:只要你稍微勇敢一点就能得到它。
是吗?
陈宥宁摇了摇头,她做不到。
后来的日子里,陈宥宁时常会将折好的纸飞机从卧室窗口扔出去,看着它在白净的天空飞翔、转圈,然后掉落。
她会在心里打赌,如果纸飞机飞回来了,那就说明崔峋心里有她。
可是没有一次,它会像那天一样恰好落在她脚边。
胆小鬼不认命,拼命折,拼命往屋外扔,边扔边哭,少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事后默默捡起那些散落在院子里的青涩-爱意。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的陈宥宁,只是抬眸,轻轻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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