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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在我们认识一年后的一个夜晚,林泉息成了我的兄弟。
不是从前的那种兄弟,而是借住在我家里的兄弟。
那天晚上,我挡着我哥,在里屋的夹缝里盯着在餐桌上扫视文件的我爹,林泉息的大哥坐在餐桌对面,眉头紧锁。
我不太记得他具体的长相,只记得有一道极粗的刀疤划过他的右眼,绕到耳后,伸进看不见的头发深处。
林泉息单手抱着他的长盒子站在他哥身边,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比站的端正的他还高上一截。
我很想提醒一下林泉息他哥,我爹不识字,只会写个大名,还能错字,叫他看报告,还不如给他做个短视频,可我不能,家里一口气来了太多的人,我哥已经吓的吃了三根奶嘴糖了,我要是不陪着他,他还得再吃五根。
离得远,我只能听见我爹的大嗓门——"娘的,我家有个娃脑子不灵光,我都没给他扔了,这么好的娃,你说不要就不要啊?!"
马赛克大哥简单的蹦出两个字,我爹又是一顿输出。
我爸制止了我爹,我看见我爹点了根烟,我爸难得没说他,领着林泉息到了我所处的房间跟前。
"去去去,别偷看。"我爸推开房门,点点我的脑门,又转头温声细语安慰林泉息,"泉子,没事的。你先进去跟茶子和他哥待会。"
"好,叔叔。"林泉息在我爸跟前总是乖乖的,他乖乖的进来,乖乖的坐到我边上。
在房门关上那一刻,他跟我一手拽起我哥一边,跑到门口,等待他哥和我爹再一次的激烈争锋。
马赛克大哥虽然偶尔会在周末送林泉息来我家玩,但从来没进过门,这还是第一次破戒。
我把脚放林泉息腿上犯贱:"你哥怎么上来了?"
林泉息依然那么淡定,捏住鼻子,故作嫌弃我脚臭:"他找叔叔们说点事。"
行李箱一摆,再结合我爹的话,我猜到事情不一般,我也没指望他能改掉他避重就轻的毛病:"你要来我家常住啊?"
他没说话,只是透过门缝,凝望着他哥。
那天晚上,马赛克大哥和我老爹的争论持续到了凌晨,最后剩下那只行李箱和沉默送行的林泉息。
林泉息其实没有一直沉默,在大哥出门的那一刻,他叫了一声"哥",但只有在他旁边的我听到了。
他的声音对我而言震耳欲聋,可对于注定离开的大哥而言又太小。
小到他没有回头,施舍一个眼神,作为离别的叙词。
林泉息站在我平时常眺望远方的窗口,一直望到他哥车的尾灯融化在黑夜尽头。
在那期间,我爸把我叫到房间:"以后,息子就要住在我们家了。你要好好照顾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看,不能因为你比他大就欺负他。"
现在回想起来,我爸当时应该相当惴惴不安,都没发现夹头帘的夹子已经歪出国了。
我家虽然是多子女家庭,但正常人谁突然多个兄弟姐妹,心理也不一定能接受,可我岂是池中之物,直接蹦了起来,就差振臂高呼:"真的假的!"
说完,便径直冲出去给林泉息铺床了。
以后能和他一直泡在一起的快乐,一直延续到我俩脑袋挨着脑袋睡在一起为止。
除了厕所,我们家就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房间,因为我哥离不开人,所以两爸和他睡在房间里,所谓的大厅就是厨房。
我的屋子是我爹给我从厨房隔出来的,很小很小,以后就要住我和林泉息两个人了。
我完全不介意和他共享一个小房间,只是那阵才反应过来,林泉息似乎是被他哥遗弃了。
意识到这点的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失眠。
我转头瞧林泉息,他背对着我。
我猜他应该没有睡着,轻轻扒拉下他的肩膀。
他果然没有睡,转过身来。
他的眼皮沉沉的,即便没有灯,我看不大清,也知道里面藏着的不是困意,而是悲切。
我贴过去,紧紧的抱住他。
他跟我说过,如果对谁感到抱歉,就抱一抱那个人。
我没有对不起林泉息。我只是想抱一抱他。
我们这么呆了一会,而后他也把手搭在我的背上:"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哥了?"
我想了想,回答道:"是啊。我不会对你凶巴巴,还会天天陪着你。"
"听起来很好。"
"就是很好。我不仅要当你哥哥,还要当你爸爸。"
林泉息的笑声在我耳边循环,我以为他会像我哥一样,用眼泪浇灌我,可他没有,只是更用力的回抱我。
我好奇怪,希望我哥不哭,却希望他能哭出来。
这种希望,大人能不能理解呢?
为了庆祝林泉息加入我们这个新家庭,我爹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洪保,让我在七岁这年,得以和"洪茶"和解,因为洪保听起来比洪茶还要土。
我跟林泉息吐槽,我爹有点感冒,在边上擤鼻涕:"哪不好听啊!多好听!洪保,洪宝,我家的宝贝!"
我又心里不平衡:"那我为什么叫洪茶啊?咋的,我不是你俩的宝了!"
我爹不满的"啧"了声:"我给你取名叫洪继的啊,你哥叫洪运,你叫洪继,继续幸运。"
"结果跟你奶奶给你上户口的时候死活不同意,说为啥他二孙子不是第一个幸运的,我跟她说不明白。完后,我不是在南方茶庄打工的时候跟你爸求婚的嘛,就决定给你取名叫洪茶了。"
我这才知道我名字的真正来源:"真的不是因为你俩喜欢喝冰红茶?"
"儿子,凡事不要太较真。"我爹摆摆手。
“那让林泉息叫洪继吧。“我挺心水这个本该属于我的名字,想把这份美好传给我的好兄弟。
在家里一向不吱声的林泉息,突然严肃拒绝了我:”不行。“
“为什么?这不比洪保好听多了?”我为他的品味担心,怕他被我爹带坏,忽然灵光一闪,“不叫洪继,那叫洪续吧。”
我爹嘴上说我奶"昏庸",实际早已被其洗脑:"洪继和洪续有啥区别,不还是继续幸运。"
门轴太久没上油,一推开,涩的"吱呀"一声拖老长——我爸带着我哥做复健回来了。
林泉息来我家以后,我哥的情况好转了不少,听我爹说到"洪继",他激动的叫了一声:"弟!",笑着朝我扑过来。
"运子,还记着你弟小时候的名字呢?"我爸揉揉我哥的脑瓜,我哥也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特别乐呵,一直晃我,哼哼唧唧的。
我爹大男子主义深入骨髓,对于我和林泉息要违背他的意愿,不叫"洪保"这件事表示了强烈抗议,并给林泉息沾了一筷子白酒,非要林泉息舔一口,给他磕头:"做儿子的得听爹的话,来,叫声爸听听!"
我哪能甘于人后,立即举手:"来,叫声哥听听!"
"听"字还没落地呢,我和我爹的胳膊都挨了我爸两掐。
"嘴巴当屁股用,一天就记着放屁。"我爸对着我和我爹言辞犀利,对着林泉息却柔情似水:"泉子,你想不想改名字?"
"哪能不改名字!"我爹唠唠叨叨,"你爹姓洪,你爸姓洪,你两哥都姓洪,你也得姓洪!"
我爸一记眼刀,我爹立即改口:"服从组织安排,遵从个人意愿。"
林泉息乖乖低头思考,不多时,竟扭头看我:"我要不要改名字?"
我得了话语权,怎能不斩钉截铁:"当然不改,哪个能有林泉息好听啊!"
林泉息这个名字就这么草率的被保留了下来,但洪续这个名字也没有被忘记,而“洪保”则留给了在林泉息之后来我家的第四个孩子—— 一只被遗弃在路边的黄毛小土狗。
洪保是林泉息来我家半年后,被林泉息捡回家的。
捡到它的那天,冬季已至,老天撒雪,满城纷扬。
早上我爸抖抖索索的出门偷摸抽烟,把我吵醒了,我撑起身子看表。
表被我哥打碎了半边盖子,还没修,我没看清几点,却发现窗户起了一层厚厚的雾。
"下雪的味道。"我听到林泉息轻声嘟囔了句,然后和每天早上一样,拉住我的手。
"雪不就是水,水能有什么味道,不过也是个被这大冷天冻硬的倒霉蛋。"我往回抽抽胳膊,他不情愿的哼哼了两声。
从前他总跟个套了小孩皮肤的老头似的,来我家半年,被我哥同化成了只猪崽。
我最近对他很不满意,他改口很快,第一次见面就叫洪运"哥",相处一个月叫我爸"爸",连我满嘴跑火车的老爹,都在近期拥有了再做一个人父亲的权柄。
可无论我怎么逼他,他就是不肯叫我哥。
"给我拉一下。"他嗫嚅,舒展开眉眼,又睡着了。
他把我的毛衫当睡衣,衣摆被被子蹭上去一截,侧腰两道陈年的伤疤恍若刚刚刻下。
以前有衣服遮挡我还没注意,住在一起后,我发现他身上的伤似乎过于多了,而且很多都不在胳膊肘,膝盖这类容易破皮的地。我爸问过他怎么伤的,他只说记不得了。
"忘了好,再不会有了。"我爸揉揉他的脑袋,第二天起早从诊所买了许多淡疤膏来。
我爹负责给他抹,可他三天两头的总忘,于是我接手了这项艰巨的任务,每天早晚各一次,热衷于在抹药的时候挠他痒痒肉。
他总是配合着笑,皮肤下青色的血脉,像是瓷器的裂纹。
我的手指划过他的伤疤,就像我弄碎了他。
纵然我精心呵护,可不知为何,他身上依然新伤不断,他太不懂得保护自己,这让我老是忍不住溺爱他。
我这该死的温柔。
我给他拉了拉被子。
我爹这时小心翼翼的推开我俩的门,带着一身烟味和冷气,笑嘻嘻的对着我"嘘",左右张望一番,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袋子装着两个烤的皮黑的地瓜。
我和林泉息没有床,铺了厚被在地上,我爹坐到我俩脑袋边上:"泉子还睡着呢?"
有时候需要区分两个爸的时候,我会用名字称呼他们:“随洪衍了。”
洪衍是生我的爸爸,我们一家人都姓洪。
我小声吐槽,我爹边咯咯的乐,边从袋子里拿了个地瓜出来,掰成两段,热气随着断裂的皮一下子升腾,扑了我一脸。
我饕足的狠狠吸了一口,香的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我和我爹对视一眼。
我爹心领神会,坏心眼的把金黄的地瓜放到林泉息鼻子旁边,林泉息的鼻子动了动,眼睛张开一条缝。
"嗯?"他懵懵的抓紧我的手。
"……爸?!"他突然睁开眼睛,差点撞到地瓜上。
我和我爹放声大笑。
他一个翻身,正坐在被子上:"爸爸,早安。"
不知道马赛克大哥给他立了些什么牛鬼蛇神的规矩,导致林泉息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遵循着些特殊的礼节,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想改也难,也就在我面前能稍微忘记。
"平身,平身。"最让我爹不好意思的当属这一天三次的问安,但他脸皮厚,现在已如鱼得水,拿着地瓜昂头,径直把地瓜放我俩掌心。
"诶!爸!"我差点撒了手,"烫烫烫!"
林泉息一听我喊,立刻抄走了我手里的地瓜。
"哪烫啊?"我爹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极快的从林泉息手上接过滚烫的地瓜,放在地板上,然后抓过我的手和林泉息的手叠在一起,轻轻搓了搓。
他的手大且厚,厚茧包裹着指腹,冬天天干,手掌边沿都干裂了,喇刺刺的。
小门再次被拉开,我哥旁若无爹地爬了进来,厕所传来我爸洗漱的声音——他俩也醒了。
我爹立刻丢下我和林泉息,掰开剩下的那根地瓜,留了半截给我哥,捧着另一半去找他亲亲老婆了。
怕我哥伸手抓地瓜,林泉息把地瓜们放回塑料袋拎起来,我去厨房找了条毛巾回来,垫着,将地瓜芯撕成一条一条放到盘子里,晾凉。
我哥最近这半年进步了特别多,甚至学会了等待。
这是马赛克大哥的功劳。
他给我哥调去了新的康复机构,交了一笔对我家来说天文数字的治疗费,还一次性给了我爸一笔钱。我爸用这笔钱结清了我爷爷欠下的药钱,付了整年的房租,并给我哥,我,林泉息一人买了套新衣服,剩下的钱存了起来,说以后给我和林泉息上大学用。
作为交换条件,林泉息要在我家长住。
我爸给我交代的同时还说,从之前林泉息拿来的礼品看,他家境的优渥程度是我们一家无法想象的,林泉息相当于是从一个吃穿不愁的小少爷一夜之间成了被遗弃的落魄户,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应,可心里大概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我爸总觉得对不起他,签了合同,像把人家孩子当成换钱的砝码。
我爹则不以为然,说林泉息把他当亲爹,他就是马赛克大哥的爹,当爹的花孩子的钱有什么不对?
虎父无犬子,我也没觉得对不起林泉息,反倒是斗志被激发了。
我一定要林泉息在我家过的更好。
我要赢过马赛克大哥,让林泉息心甘情愿管我叫哥。
但林泉息显然不想做弟弟,比如现在,我先给我哥喂了条地瓜,趁我哥嚼的时候,又拎起一条打算喂给林泉息,可还没等喂到他嘴边,自己嘴里先被塞了一条。
"我没吹,不烫吧?"林泉息问我。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当哥,做人小弟也挺不错。
我哥发现了外头的不对劲,他阳光的爬行到床边,眼睛贴在玻璃上观察,很快,兴奋的叫着跳了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一个起皱的脑门印。
我明白他是想出去玩雪了,每年下雪最兴奋的就是他,于是和林泉息迅速喂他吃完地瓜,带他洗漱换衣服。
雪踩在脚下,吱嘎吱嘎。
我在棉鞋里蜷曲脚趾,脚趾尖冰冰凉凉。
一旁的林泉息望向天空。
落在地面的雪回馈天光,天空一片灰蒙,四周却无比明亮,林泉息穿着纯白的羽绒服,整个人人像要融化在不断掉落的雪花中,跟落在我鼻尖的雪一样纯净。
我摘下我的耳包扣在他脑袋上,隔着手套拉住他的手,一手拉着裹成球的我哥,一手拉着他向"据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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