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

　　寅时的梆子声还悬在染布坊的檐角，陆锦已抱着绣绷立在院中。
　　晨雾裹着靛蓝布匹特有的酸涩味，将孙画师手中徐徐展开的卷轴衬得愈发诡谲。
　　“今日考题——“他指尖划过绢面上半掩的百鸟朝凤图，“改绣《百骏图》。“
　　满院倒抽冷气的声音里，李巧儿掐着嗓子惊呼：“这可比原定的并蒂莲难上十倍！“她特意挪到陆锦身侧，腕间新换的翡翠镯子撞得绣架叮当响，“听说陆妹妹前些日子连孔雀翎都劈不利索？“
　　陆锦盯着画轴上翻蹄的枣红马，忽想起昨夜孙画师腰间滚落的虎符金粉。
　　她将劈线刀在指间转了个银花，刀尖挑开青丝线时带起一弧寒光：“巧儿姐的簪花倒是愈发别致了。“
　　李巧儿慌忙捂住发间木簪，绢帕里裹着的铜镜哐当砸在青砖上。
　　陆锦已俯身将绣针穿入天青色软烟罗，针脚自马鬃处起势，竟是用了失传的“千层浪“针法。
　　“这丫头莫不是疯了？“王嬷嬷的茶盏停在唇边。
　　寻常绣娘多用平针绣马匹，陆锦却将马尾分成十二股银线，每缕鬃毛都掺了暗金丝，日光斜照时恍若真马扬鬃。
　　她绣针走的是“之“字回纹，针尾藏进布纹时，竟在骏马眼瞳处勾出两点琥珀色流光。
　　孙画师怀里的卷轴突然烫手似的。
　　他想起三更天在染布坊撞见的黑影，那人腰间佩刀分明刻着五军都督府的暗纹。
　　此刻陆锦绣绷上的骏马已现出半幅，马鞍处银线盘出的云纹，竟与虎符上的铭文有七分相似。
　　“哎呀！“李巧儿“不慎“碰翻茜草染的朱砂线，赤红丝线瀑布般泼向陆锦的绣架。
　　满院惊呼声中，陆锦反手扯下鬓边银簪，簪头雕着的并蒂莲倏然绽开，竟将散落的丝线尽数绞在莲蕊间。
　　赵老板手中的算盘珠子啪嗒落地。
　　他分明看见陆锦腕间银镯闪过幽蓝暗芒，那泼天的朱砂线在她指尖化作漫天红雨，转眼织就烈马扬蹄时溅起的尘烟。
　　李巧儿倒退两步撞在晾布架上，靛蓝粗布裹着晨露劈头盖脸罩下来，倒像是给陆锦的绣品添了片苍茫远山。
　　“戌时三刻收针。“孙画师突然出声，目光扫过陆锦藏在绣绷底层的玉珏。
　　陆锦指尖微颤，针尖在绣布背面挑起个“人“字锁，将昨夜镜中窥见的篆体小字藏进马腹。
　　染布坊外忽有马蹄声掠过，惊得满架布匹翻卷如浪。
　　暮色爬上绣绷时，陆锦咬断最后一根金线。
　　百匹骏马在软烟罗上昂首嘶鸣，马鬃里暗藏的银丝随着光影流转，竟似真的在旷野上奔腾。
　　王嬷嬷的茶渍在裙裾上晕开都未察觉，赵老板的算盘早停了声响，唯有孙画师盯着马鞍处的云纹，袖中手指掐得泛白。
　　染坊外桂花香突然浓得呛人，陆锦低头整理绣线，瞥见自己绣鞋边缘沾着星点金粉——与昨夜孙画师遗落的虎符上的一般无二。
　　她将绣绷翻转的刹那，藏经阁方向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惊起的老鸹扑棱棱掠过绣坊飞檐，羽翼扫落几片青灰的瓦当。
　　暮色将最后一缕金线吞入云翳时，陆锦腕间的银镯突然泛起细微波纹。
　　她垂眸将绣绷转向众人，百匹烈马霎时撞碎了满院暮色。
　　最前头的赤骝马鬃毛间暗藏的金丝遇风而动，竟在软烟罗上犁出一道灼目的流光。
　　“这...“王嬷嬷手中的茶盏倾出半盏残茶，褐色的水渍顺着石青裙裾蜿蜒而下。
　　她顾不得擦拭，枯枝般的手指悬在绣面上方三寸处颤抖，“双面异色绣？“
　　靛蓝软烟罗背面赫然映着迥然不同的图样——百匹战马化作青灰色石雕，鬃毛间缠绕的银丝凝成锁链形状。
　　赵老板的檀木算盘“咔嗒“一声卡在第七档，他俯身时鼻尖几乎触到绣面，金丝盘就的云纹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倒像是应和着远处藏经阁漏出的梆子声。
　　李巧儿发间的木簪“啪“地断成两截。
　　她盯着绣品背面石马眼窝处的暗红丝线，那是陆锦方才绞碎她泼出的朱砂时，用银簪挑起的残线。
　　此刻这些猩红细丝竟在石雕缝隙里蜿蜒成血痕，惊得她踉跄后退，新裁的月华裙扫翻了茜草染缸。
　　“当心。“陆锦伸手扶住染缸，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李巧儿腕间翡翠镯。
　　温润的玉器突然变得滚烫，李巧儿慌忙甩开手，却见镯子内圈不知何时缠着缕金线，正与她昨日偷剪陆锦绣线的金丝一模一样。
　　孙画师的卷轴“哗啦“展开三寸又猛地合拢。
　　他盯着陆锦绣绷边缘若隐若现的篆体小字，那是用“人“字锁针法藏起的铭文。
　　昨夜镜中窥见的“虎贲“二字被拆解成马鞍纹样，此刻经暮色一照，竟与五军都督府的旌旗图腾严丝合缝。
　　“诸位请看这匹照夜白。“陆锦的绣花针挑起马尾末梢，十二股银线忽如活物般震颤。
　　众人这才发现每根丝线里都绞着三色暗纹，日光斜照时是雪亮银丝，暮色四合时竟透出靛蓝底色，恰似月下战马扬起的尘烟。
　　染布坊外忽有马蹄声急停，惊得晾布架上的粗麻布簌簌作响。
　　陆锦低头整理绣线，瞥见自己裙裾上沾着的金粉正随着动作簌簌而落——与孙画师今晨靴跟上粘着的虎符碎屑如出一辙。
　　她将绣针藏入鬓发时，腕间银镯突然传来灼烫，惊得她险些碰翻针线匣。
　　“未时三刻收针！“王嬷嬷突然高声宣布，苍老的声音里混着丝颤抖。
　　她接过绣绷时指甲深深掐进绢面，在百骏图边缘留下个月牙状的皱褶。
　　陆锦看得真切，那处瑕疵正压在藏着篆字的马腹位置。
　　赵老板的算盘终于“噼啪“响起来，翡翠珠子撞得格外清脆。
　　他围着绣架转了第三圈，突然指着石雕马背处的锁链纹样问道：“这些银丝可是掺了孔雀翎？“
　　“回掌柜的话，是妾身用靛青染线时加了柘木灰。“陆锦福身行礼，发间银簪擦过孙画师袖口，带起星点火光。
　　她恍若未觉地抬起绣鞋，鞋尖沾着的金粉簌簌落在青砖缝里，恰与孙画师今晨遗落的虎符粉末融在一处。
　　李巧儿突然掩面啜泣起来。
　　她方才被陆锦扶住的右腕泛起诡异红痕，翡翠镯子里的金丝不知何时已缠成小篆的“窃“字。
　　几个平日与她交好的绣娘纷纷退开半步，晾布架投下的阴影里，唯有她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瑟瑟发抖。
　　“诸位。“孙画师突然出声，怀中的卷轴发出帛裂的轻响。
　　他苍白的手指抚过绣面，在石雕马眼处的血痕上重重一按，“今日考核...“
　　染布坊外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惊得老鸹扑棱棱飞过院墙。
　　陆锦借着俯身捡针的姿势，瞥见藏经阁飞檐下闪过半截玄色衣角——那衣摆上绣着的云纹，与她昨夜在铜镜中窥见的虎符图腾竟有九分相似。
　　赵老板的算盘声戛然而止。
　　他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绣架上，震得百匹骏马眼中的流光都为之一颤：“自老夫执掌绣坊二十载，从未见过这等...“话说到半截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珠转向西墙根处某道阴影。
　　陆锦的银簪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她抬手理鬓时，簪头的并蒂莲不知何时绽开了第三层花瓣，莲心处藏着粒金粉凝成的珠子，正与孙画师腰间佩玉的色泽别无二致。
　　暮色彻底淹没院墙时，王嬷嬷捧着名册从穿堂转出。
　　她深褐色的裙裾扫过青砖上散落的金粉，在暮色里拖出条蜿蜒的金线，直指藏经阁方向某扇半开的雕花木窗。
　　陆锦数着梆子声抬眸，恰见孙画师的苍白的指尖探入袖袋，捏着块缺角的玉珏朝她晃了晃。
　　染布坊外的桂花香突然裹着铁锈味。
　　陆锦将绣鞋边缘的金粉碾进砖缝，听着藏经阁方向传来瓦片相击的轻响，腕间银镯的灼烫渐渐化作冰寒。
　　当王嬷嬷展开名册的刹那，晾布架上的粗麻布突然无风自动，百匹绣马眼中的流光竟齐刷刷转向西墙某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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