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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银荷爬上岸,抄起一块石头,直直向葛全有走去。
葛全有怀抱半昏的玉人,想要轻薄,又有点儿不敢,心里又痒又怕,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声音。
“咚”一声。由心张开眼,面前不是那张可怕的丑脸,而是银荷焦急的面孔,湿漉漉的,满脸上不知是水、是汗,还是泪。
银荷没事!她心里一宽。
银荷抖个不住,鞋也丢了一只,身上又是泥又是水往下嘀嗒,两人互相搀扶着找到马车。
“你快走呀!”银荷狠心抽打已累得疲惫不堪的马,终于遇上了赶来的李得。
人刚从天然险境逃脱后,遇到陌生人也如亲人一般,而若是路逢恶贼,遭了人祸,则会草木皆兵,对几乎所有人失去信任。银荷、李得便是如此。
这时回想,今早上被客栈伙计引错了路,在荒地里遇见刁民劫车,皆是葛全有那恶徒设计做下的,只因两日前他看见由心与银荷,心生歹意。可是,回想无用,他们也想不到要与谁算账,只盼能早早离开此处,别再被恶人缠住。
与焦灼等待的邬嬷嬷汇合后,一行人赶紧上了大路,恨不得一步不歇,一直飞到京城。
可是由心的身体却实在经受不住。看见李得,一口气一松,她昏睡过去。银荷兀自强撑了小半日,也躺倒了。天黑时他们终于来到个不小的镇子,找了所僻静客房住下,第二日一早便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了由心银荷二人,也不说什么,只分别开了方子。又见他们人生地不熟,就在自家给煎好药,着人每日三次送来。
邬嬷嬷起初还怀疑他的医术,但镇上便能找到其他医师,也都是他的徒弟;后来看银荷吃了几次药后大有好转,也就信了,每天只等着药送来,服侍二人喝下,再求菩萨告佛爷几百次,企盼二人无恙。
银荷的病初时来势汹汹,有一两日都不曾清醒,身子烫得像火,呼吸又短又急,看着惊险万分。但退了热后,她便慢慢好起来,只是仍虚弱。而由心却是时好时坏,反复多日。
这天大夫又来,看了由心后神色一变,细细诊脉一回,沉吟不语。邬嬷嬷瞧见不对,悄悄将他请到外面,可望了大夫的眼睛,又不敢问出一句话来。
那大夫看邬嬷嬷手都在发颤,有些不落忍。不过他从医几十年,早已习惯生死,虽然可怜,却无法回避。他摇摇头道:“你们是外面来的,我便实说罢,这位姑娘没多少时候了。她胎中带病,先天不足,便是这次侥幸医好,病根仍在,总也不能长久。在下行医三十年,不敢自称医术如何,只敢说这周围确也找不到其他人能治。远处试试或许可以,就怕赶不及。”
类似的话,邬嬷嬷这些年已听过几回,不是全无准备,可是如今没有老爷,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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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心在梦中,前尘往事好像叫人画出来了,一幅幅呈在她眼前:
最先看到母亲的笑脸。由心想: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娘欢喜,可是因为我常常生病,她暗中淌了多少泪啊。
没想到爱笑的母亲去世了,那时的悲痛不敢回忆,她快快向后看去。父亲对她说:“我不愿你孤独伤心。”他转身唤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女孩,“你可喜欢留着她做个丫环,陪伴左右。”她则拼命点头,害怕父亲改了主意。
那小女孩乍一瞧说不上是美是丑:一张圆中带尖、晒黑了的小脸,一双既怕羞又大胆、小兽般的眼睛。
她上去拉了她手问:“我叫曲由心,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对所有问题都只摇头,但清亮的目光追着自己,似极盼能得到喜欢。
那天恰值荷花盛开,父亲说:“今后这里便是你的家,我们叫你银荷。”
从此后,始终有银荷陪伴在身边。
光阴如箭,她又看到自己跪在父亲床前。父亲说:“我无法再顾你了,身后诸事我已安排好,你去姑祖母处。”
她哽咽着答应,又问:“银荷可随我一同前往?”父亲便长长叹息:“你二人虽情深,但缘法不同,恐来日——”停了半晌,又似自言自语道,“此时又何必拘泥这些个。就一同去罢,你们两个在一处,相互扶持,我也好放心。”
听完这话,她心中安定,就要去找银荷,转头却见银荷和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站在一起。她看了一会儿,不愿过去打扰。正不知该如何时,猛然又看到母亲在不远处,正朝着她微笑。
由心似喜又悲。重见母亲,了此病苦,自是欢喜,可是,银荷……
正在迷茫间,听到有人叫“姑娘”,由心一怔:“银荷在哪儿唤我?对了,我还是在梦里。”她望向母亲,母亲点点头,她便明白过来,打定主意,朝那呼唤的声音所在走去。
由心醒转过来时,银荷和邬嬷嬷正坐在床边。银荷立即抹掉眼泪,喜道:“姑娘醒了,可想吃什么,我去看看。”
“等等,”由心拉住银荷的手。“刚刚,我梦到咱们小时候。那时我总想有个姐妹,就来了你。我心里头一直当你是亲妹妹,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
由心又说:“我想着将来无论如何,好歹咱两个彼此是个依靠。可如今我——我去见爹娘,别无牵挂,只是不放心你。”
银荷本来见由心容色安宁、话音清楚,以为果真就好了,听到这话,大惊失色。
由心说:“别伤心了,咱们以前有过多好的日子。”
“以后也要一样。”银荷急忙说。
“以后你也一样,还要更好。不过我不能多陪你了。总归会有一别,别难过,我一点儿都不怕,只要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不行,不行。你会好的,邬嬷嬷你快劝劝姑娘。”银荷着急大喊。
邬嬷嬷流泪道:“你先听了姑娘的话。”
这时由心早已不支,用力拽着银荷,喘息着。
银荷不忍她再强挣,泣不成声道:“姐姐,我都答应。”
“银荷,好妹妹!”由心亮闪闪的眼睛望着银荷,慢慢说,“可惜咱们女子,常常身不由己。我这一去,不能丢下你漂泊无依。好在不必另寻安身之所,你便仍去花家,——不是我硬要为你安排,我自有一番道理。你也切莫觉得寄人篱下,只好生过着,将来……”
银荷愣住。
由心微微笑着:“我要你替我去花家,见姑祖母。要你作为曲家女儿去。”
“这可不成!”银荷又急道,“我可以替姐姐做别的事,无论什么,但是我怎么能——”
“银荷,”由心攥紧她的手,“我在梦里有一种感觉,现在没法细说,你相信我。况且这也是现下最好的法子:姑祖母早盼我去,她已年迈,若听到消息伤心致病,我如何过意。你此去,一则可为我全了孝心,二则你可得庇护,我也就心安了,正是两全之法。倘若咱们掉个个儿,你不也是这样想?原本你我就一个人似的,如今怎么不算?你向来通达,只要守着你的本心,在哪里、做什么,都一样。”
听到由心用尽气力讲出的肺腑之言,银荷唯有点头应允。
由心另一只手摸出一块玉石,塞入银荷手中:“这个你留着带在身上,算我为你讨个平安。这原是母亲的,她若知道我认识了你,一定也为我喜欢。你不用常常念我,从此以后银荷是你,由心也是你。替我照顾好自己,替我好好活下去,你要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的,这样我才高兴。”
“你放心,姐姐……”银荷哽咽道
“帮我把得叔叫进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他说。”由心放开银荷的手,疲倦地合上眼睛。
“姐姐……” 银荷再也忍受不住,叫进李得,又跑去旁边屋子埋在被中大哭一场。
这以后,由心就未从昏迷中再醒转。银荷握着她的手,一时絮絮地向她说话,一时又默默在心中祈祷。可叹世上最最纯洁、真挚、无私的愿望也难免有落空之时,第二日早晨,由心睁眼瞧瞧银荷,露出一点笑容,就此去了。
为由心最后一次打扮好后,银荷无知无觉,呆呆坐着。直到他们过来唤她“姑娘”,她才回过神。以前所有人都喊她银荷,现在邬嬷嬷和李得却立在她面前,请她拿主意。
银荷依稀感觉当时葛全有还有一口气,她最后悔的便是没砸死了他。她咬牙切齿道:“去找那狗贼,我要他给姑娘偿命!我敢上公堂,汤里火里我都不怕,在哪里我也有理!”
邬嬷嬷坐下,斟酌一番道:“如此一来你又怎么办呢?姑娘就是担心,才千万嘱咐过你。如今你要为姑娘,本没错,可是反倒辜负了姑娘为你的心。我看还是按姑娘的意思,你先上花家去。”
“我不能就这样丢开姑娘。”银荷扑在邬嬷嬷怀中,任由眼泪流淌。邬嬷嬷也陪她一起哭起来:“不是我要拦着,要是能为姑娘出口气,我哪怕豁出命去。——只怕姑娘在泉下难安。我已经负了老爷的嘱托,不能再负姑娘。你从来听姑娘的话,就再听最后一次。你若有个什么,来日我可怎么去见恩人们呐。”
邬嬷嬷少时在矴州遇事,恰被曲慕所救,将她收留在府中,从此后她便衷心耿耿,甚至不肯嫁人,只把曲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由心幼时起便由她照顾,她一心总想着要为由心好,而现在,又依由心的遗愿,开始全心全意替银荷着想。
她一时擦干泪,又说:“前头我和李大叔两人商议过,咱们去告状,官府也不是立即就能拿人,万一那狗贼倒打一耙,往姑娘身上泼脏水?难道姑娘死后还不得清静,要让贼人的脏嘴乱嚼?再者,别说咱们这么几个人,就是京里派来的官,还‘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怕最后也奈何他不得。”
李得亦在一旁劝说道:“要姑娘入土为安吧。还是先去花家,找个靠山,再图后计。”
银荷本就是个不谙世事的丫头,只道冤有头债有主,害人须得偿命。依她自己,痛痛快快杀了葛全有最好,但官府是要如何实施她并不懂。李邬二人来回劝她,她也只得把这个心思暂且搁下,一切都交由李得操持安排。
那位老大夫再没想到有人会把小姐充成是婢女。他潜心医学,少问世事,只道大户人家自也有这般娇养如千金的丫环,并不以为异。何况由心是他亲自医治,夭亡虽可惜,但也不反常,他早就料到了。
由他出证实,便是按照病死一个丫环报给官府。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得,也无人过问,李得和邬嬷嬷怕引起怀疑,不敢厚葬由心,只好找了间寺庙,简单做了法事,将由心葬在庙后。
银荷失去了世上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姐妹,仅有的亲人。她跪在低低的坟头前,为由心祭了酒,悄声念道:“姐姐,你安心去吧,我会好好的。你等着,等那恶人偿了命,我再来带你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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