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入腹

　　陈垚一脸平静地走了出来。

　　她并不慌乱，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好像她理所应当，就应该在那里。

　　她是这样解释的：“我想提前来找你。”

　　所以就躲在窗户底下偷听，被发现后还藏起来？

　　陈垚保持着镇定，她赌周清没有发现她，他应该只看见了那只讨厌的猫——后面她都离开了，那猫还跟着她。

　　把她留着垫肚子的面包都吃掉了才心满意足地走掉。

　　……可恶。

　　“嗯。”周清心情很好地点点头，不去理会她解释中的破绽，这不重要。

　　他扯过陈垚的袖子，领着她往外面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里花草多，蚊子也多，你出门不该穿裙子的，我都看到你腿上的包了……别挠，出去找个椅子坐着，我包里有药。”

　　陈垚不解：“你出门带药干嘛。”

　　周清看了她一眼，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被拆穿的时候不是完全镇定的，尽管神情可以伪装，但身体的反应却非常自然。

　　一向苍白的双颊罕见地变红了些，像雪中疏梅，白云桃花，周清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轻笑着：“跟你出门，哪次我没有带药？”

　　“小学五年级一起去春游，你走的好好的，突然就低血糖晕了，还好我带了糖，给你喂了颗才缓过来，不然野外哪有葡萄糖给你喝？”

　　“还有你上次生日去游乐场，坐个过山车下来拼命吐，吐得我都后悔带你出来了，回去就买了晕车贴放包里，以防还有下次。”

　　“还有……”

　　等他们都走到公园长椅了，周清的“还有”还没有说完，在其他人面前他哪有那么多话？简直像一个老妈子。

　　就是这样的行为，就是这样别人看不到的一面，总是让陈垚以为。

　　自己才是那个特别的。

　　“你自己涂？”

　　陈垚回过神，顺从地接了他递过来的风油精。

　　蚊虫叮咬的包已经被她挠破了，现在用药就会有点刺痛感，但这点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习惯了。

　　甚至可以说，她喜欢这样的痛。

　　“所以夜市有什么好吃的吗？”

　　“……呃？”

　　周清猝不及防地发问，她一点准备都没有，但是没关系，编瞎话她张口就能来，周清也知道她吃东西比较挑，直接说没看到什么好吃的就好……

　　咕噜。

　　周清看着她，陈垚神色一僵。

　　咕噜咕噜……

　　啊，垫肚子的面包被猫吃掉了。

　　所以，胃大臣揭竿而起了。

　　陈垚在那一刻好想把刚才那只黑猫抓回来打一顿，她又有点后悔，喂猫喂着她就把整包面包都喂了进去。

　　……所以她为什么能那么专注地喂猫？

　　“……”

　　周清忍着笑看她僵硬的神色，最后还是没忍住，笑意从唇畔倾泻。

　　他明明知道，却还故意这么说：“下次记得别这么早来找我了，好歹吃饱了再来。”

　　陈垚：“……知道了。”

　　周清摇摇头，一边说一边在包里找：“你就是总不按时吃饭，才会胃痛……别看了，不是从余西月家里拿的，我从超市买的，本来是留着当明天早餐的。”

　　“……就算是从余西月家里拿的，我也可以吃的，刚才我说不要点心只是单纯不想吃。”

　　并不是说余西月的东西她都不要。

　　陈垚一边嘴硬，一边嘴软地吃着周清给的三明治。

　　周清看着她像松鼠吃松子般小口小口地咬，很有风度地没在这件事上继续追问。

　　他拉开琴盒，把小提琴拿了出来，调了下音，问她：“想听歌吗？”

　　陈垚没说话，咬着三明治安静地看着他。

　　周清已经把琴弓压在琴身上了：“你不是说，难得带琴出来，总是要拉首难度高一点的。”

　　陈垚：“你知道的，如果是小提琴的话，我只知道那一首。”

　　周清别过眼去，月光浸透的羽睫，分外温柔：“不拉卡农。”

　　“那拉什么？”

　　“Ayasa绚沙的……”

　　“《告白之夜》。”

　　陈垚望着他，忽然心跳一滞。

　　而琴音已经拉起来了。

　　G音起调，头先几个音滴滴答答，第一个转音后迎来一段极为舒缓的音乐，好像和友人坐在月夜下品茗。

　　也或许，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郊外人声安静，少女还在辨别着是风动还是心动时，就走到了心仪的男孩面前。

　　变奏来得很快。

　　风渐渐大了，陈垚将头发捋到耳后，周清骨节分明的手在月光下极快地变动着，三连音切分着节奏，音阶陡然往上。

　　心跳声逐渐放大。

　　他在想什么呢？

　　周清的眼睛看着她，而不是某处焦点，或许是怕她紧张，或许是……他又低下眸去，眸光潜伏。

　　陈垚仰着脸，静静地等他奏完一曲，心神却随着他手中的节奏而晃动。

　　告白之夜。

　　为什么选择这首？

　　你也很清楚余西月的意思吧。

　　所以，你拒绝她了，是吗？

　　当最后一个音符完美地拉出，陈垚明显地看到他脸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放下琴弓，放下琴身，站在她的对面，目光极尽温柔。

　　“喜欢吗？”他轻轻地问，带着浅浅的喘息。

　　陈垚看着他，不说话，周清就自顾自又坐回了她旁边。

　　“很好听。”陈垚说。

　　“日语里的告白不完全是中文里的意思。”周清把琴放回去，一边继续说：“这里的告白更接近于中文语境里的坦白，日本有部讲未成年犯罪的电影《告白》，也是取的这个意思。”

　　“不过呢。”他双手支撑在身后，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亮微笑：“还是有很多人觉得这适合作为一首表白情歌的。”

　　“毕竟，表白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坦白吗？”

　　周清转过头来，微弯的杏眼盛着饱满的月光，长长的羽睫扫下阴影，唇角带着浅笑：“你说对吧？”

　　“……嗯。”陈垚把最后一点三明治吃完了。

　　“我吃完了，去逛夜市吧。”

　　她站起来，又被周清摇着头扯袖子坐下：“不逛了，再坐一会儿去公交站吧，下一班公交车还有二十分钟到。”

　　“为什么不去？”陈垚没有动，维持着站立的姿势，顺着他扯袖子的手看过去：“我看你一直在问……”

　　她最后几个音咬的很重。

　　还以为你很感兴趣呢？

　　“快九点了。”周清亮起手机屏幕，给她看了眼时间，“别太晚回去了，明天还要回学校。”

　　陈垚本来对那个夜市也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找了个理由想跟他出来，也就没继续纠结，又坐了下来。

　　“今年运动会，你还要去跳远吗？”

　　“嗯，我不想写稿。”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写东西么。”

　　“我只写——我想写的。”

　　“那给我写不好吗？”周清笑着，语气里带了点可怜：“今年我又得去跑一千，挺惨的。”

　　陈垚反问他：“只给你写吗？高二（2）班周清同学，一千米加油？”

　　“不行吗？”周清看着她，微微笑着，语气里带着期待。

　　“可以啊。”陈垚没什么所谓，“你想要的话，写多少都可以。”

　　因为她的确想给他写。

　　周清今晚的笑容明显比平时要多，得到答复后更是如此，他显然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尤其是那句——写多少都可以。

　　但他最后还是带着愉悦拒绝了：“算了，难得在学校不用拿笔，你给我带瓶水就好了。”

　　“什么水？”

　　“普通的水——只要不是热水都可以。”

　　周清又看了一眼手机，叫她起来：“走吧，公交车快来了。”

　　等两人走到车站，正好赶上驰来的公交车，晚上的公交车人少，他们找到了两个位置坐着。

　　等坐下后，周清明显有些困了，闭上眼睛，让陈垚下车记得叫他。

　　陈垚点了下头，他闭上眼睛看不见，就自然而然地扯她的袖子，想像小狗摇尾巴那样，然后笑着说：“给个回答，陈垚。”

　　可惜闭着眼睛，他看不到，他伸手的位置太下面了，碰到了陈垚的手。

　　碰到了陈垚的手，他不知道是真的太困了还是怎样，也没有收回手去，碰到就碰到，总之又不是第一次有身体上的接触，小时候也一起玩过丢手绢。

　　碰了一下，他继续锲而不舍地说：“陈垚……”

　　“……知道了。”

　　热气顺着领口往上冒，陈垚镇定地看着他睡着了。

　　……

　　侨苑小区的楼道灯坏了，一直到今天才换，陈垚走进去，上到楼梯平台的时候，声控灯才响应到。

　　灯亮起来的瞬间，一张中年女性的脸出现在上方。

　　林诀的脸色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像吸饱水的乌云，注视着陈垚和周清一前一后地走上来。

　　“妈，你怎么还不去睡？”周清从陈垚后面出来。

　　“你还知道现在要回来睡觉了。”林诀一出声，不满就放到最大，声音很冷：“澡没洗，单词没背，我以为你忘了明天要上学呢。”

　　“知道，所以这不是回来了。”面对林诀的火气，周清收起了笑，声音平缓地和陈垚说再见。

　　陈垚的家和周清家是对门邻居。

　　陈垚抬手和他说再见，越过周清能看到林诀不悦的眼神。

　　她有一瞬间觉得，这不满不仅仅是对周清的，也是对她的。

　　林诀或许以为，周清是因为要跟她出去玩，才这么晚回来。

　　毕竟，吃完蛋糕八点半就能走了，不会多逗留了这么久。

　　陈垚关上门，何秀梅正在客厅看电视，看见她连忙起来，要去给她热饭。

　　等吃完饭，洗完澡，陈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头发吹干。

　　周围很安静，但她的脑海里还回响着刚才的音乐。

　　头发吹干，离平时的觉点还有一段时间，陈垚不知道做什么，就关了灯，打算看一下手机再睡。

　　手机弹出熟悉的提示音。

　　「太阳」：记得吃胃药。

　　周清。

　　陈垚回了下信息，那边紧接着回了个晚安。

　　胃并不疼，但她照旧吃了胃药，没有等来药的安眠作用，意识反而越发清晰，脑海里不断播放着今晚看到的画面。

　　陈垚坐起来，又连上摄像头，想看看周清在做什么。

　　他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画面很暗，是夜间模式，只能看到一点隐约的轮廓，床上的被子是鼓起来的，带着些许的起伏。

　　陈垚把摄像头拉近，扬声器的声音也调高，周清也许还没睡，像是在床上翻来覆去。

　　扬声器音量30%……

　　扬声器音量70%……

　　扬声器音量90%……

　　“……”

　　陈垚的指尖停了下来，她的双眼微微睁大，已经可以听到周清在干什么了。

　　少年磁性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比今天拉的《告白之夜》变奏还快，没有平滑的转音，没有跳弓断奏，只有一声接一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

　　有点像跑完一千五百米的声音……但只是有点像，实际区别太大了。

　　陈垚默默地看着，看见他的侧脸被月光照耀着，眼神迷乱中带着一丝克制，又像是清醒的沉沦，颤抖的羽睫告诉她节奏，越来越快的频率告知她事情即将结束。

　　周清抖动着闭上眼睛，然后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去拿床头柜的纸巾。

　　一张两张，然后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陈垚没什么犹豫就摁下了保存按钮，然后把音频单独导了出来。

　　她想。

　　这下，应该更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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