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难

　　南荒山下，有一处山洞。

　　残槐败柳，寸草不生。朽叶满地，烛火枯竭。

　　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哒哒走进山洞，嘴里叼着一只新鲜的荷叶，盛着干净的水。它轻轻地嗅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衣男子，确认尚有气息的时候，一点点松开牙齿，控制好缝隙里的根茎，将宽大的叶摆慢慢倾斜，让水流淌下来。清冽的水滴落，干裂的嘴唇微动，地上的人仿佛有了一丝生的气息。

　　“不！”茫然的天地间，悲愤的怒吼震碎了一片死寂。谢桥眼睁睁地看着裴青被抬入金水滚烫的炼炉中，无能为力。他怔怔地往前迈步，神色麻木，眼前的大炼炉幻化成了一个庞大、模糊，会晃动的红色光影，烧得心火辣辣疼。他走进幻觉里的赤焰，怎么也不愿走完，直到自己晕倒在一棵古树前。

　　一位仙风道骨、白发苍苍的老人现身，他挥一挥拂尘，无数的叶子簌簌地抖动，飘落下来数滴金色、晶莹的水珠。半晌之后，谢桥睁开眼睛，双眼无神地望着惨白的天，一声不吭。

　　“徒儿，天地之间，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是无法控制的。”

　　谢桥双眼紧闭，才流出泪来，喉咙发紧：“师父，您不是大名鼎鼎的空空老君吗？为何……为何……连你也没办法……”

　　“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人畜百家，无所道，则无所有也。”老者叹了一口气，虽是一介神仙，也难为人世间阴晴圆缺之事。

　　“他死了，我……活着……还不如……去死！”谢桥从地上爬起，踉跄地往树上撞去，双眼尽是狠厉、绝决。

　　空空老君奋力一挥衣袖，将谢桥退到十米之外。

　　“你的寿命未尽，切不可做傻事！”

　　“那……那又怎样？不如去做个伥鬼，永世不得超生，我兴许还能在地下再见他一面。”谢桥喃喃。说罢，他从胸口前摸出一把刺刀，抹脖自尽。

　　空空老君大步赶去，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大怒：“小青！快给他搬到青石榻上！”

　　头上扎着两只丸子的一个小童从古树里飞出来，又携带上谢桥飞进了古树里。

　　空空老君焦急地在青石榻边走来走去，责骂道：“你说说，我要说你什么好？！”

　　一旁的小童沉思道：“师父，咱们去阎王那儿一趟吧，兴许他有办法能别让师兄做伥鬼。”

　　“还是你小子沉得住气，你师兄和我一个性子！走！”

　　师徒三人一起来到阎王殿。
　　“哎呦，空空老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阎王立马从数级阶梯的前的座椅上走下说道。

　　“是这样，我这个逆子糊涂，他为情自尽，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别让他做伥鬼。”

　　阎王捋捋胡子，沉思一会，说道：“倒是有一个办法，只可惜你徒弟，要受些苦。”

　　“好说好说，什么办法？”

　　“让他跪在地火殿的青灯前，受罚九九八十一鞭。”

　　空空老君面色凝重，看了看扶在小童身侧的谢桥，犹豫一会后，沉重地答应了。

　　长鞭受罚，是不做伥鬼的一种代价。受罚之时，长鞭会唤来死者的一缕神思，注入他的全身，让他于□□、于精神上都将体会到实在的惩罚之痛。更加恐怖的是，地火殿的长鞭不仅鞭笞肉身，还会吞噬它们，从而反哺自身。若是凡人，则会吞噬下一世的运；若是修仙之人，则会吞噬自身的灵力。空空老君权衡利弊，虽然谢桥多年的修为都将毁于一旦，但总比做永世不得超生的伥鬼要好。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与谢桥的师徒情分就断了……那就断了吧！

　　空空老君离去之后，地火殿的长鞭声响彻地狱。那一根根长鞭似是纤长的毒舌，扭动着奇异的舞姿，异常兴奋地吸食眼前那副身子的灵力。它们已经好多年没吃到新鲜的了……张狂肆虐的笑声刺破了地狱中的熊熊火焰，那盏青灯静静伫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小狐狸不知道这是地底下丢过来的人，否则它会被吓坏的，因为它胆子实在小。和它一同出生的狐狸都修炼成人了，只有它还是个狐狸。它们有些扮成良家女子，勾引过路书生，然后撕扯掉他们的内脏，吞食肉身和气运；还有些扮成不小心受伤的小孩，引起过路人的同情怜悯之心，然后再撕扯掉他们的血管，饮干血液。它胆小，所以宁愿自己仍是一只狐狸。但它不知道的是，修炼成人，不必那样。这是后来谢桥告诉它的。谢桥还告诉它，被封为金科玉律的修炼法则，只是大部分的选择，而这些选择，也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被小狐狸救治的谢桥身体渐渐痊愈，最终也接受了自己沦为一介凡人的事实。他整日浑浑噩噩地活着，有时站在山洞口，一站就是好久，久到浑黄的日头吃力地退去，久到众鸟归巢。而他，无处可归。在他面前的是平静的沧海，一望无际。夜半时分，海天相交，一轮圆月低垂，与波涛耳语。他淡淡一笑，浅浅的眸子竟含了一汪温柔的水，水面上，有裴青的倒影。

　　小狐狸灵性强，谢桥那忧伤的气息已经熏染了它的周身，它也变得蔫头耷脑的。它躺在地上，头趴地，呜呜地叫着。谢桥这才反应过来，小狐狸不能和自己一样。于是，他强装淡定，一把将狐狸抱起，轻轻地抚摸它的头，表示安慰。狐狸的毛发洁白、柔顺、绵软，尾巴轻悠悠地荡着，似是春风吹过朵朵白芍药的花苞。

　　“叫你小年，可好？”谢桥温柔地询问。

　　小狐狸仰头呜呜地叫了几声，将鼻子蹭在谢桥的手上，似乎在表示赞同。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谢桥希望人世间的相伴能久一点，久到不用别离。

　　破败的山洞前也有一盏青灯，谢桥把它点燃了，总算有了点人味。

　　他用山中之竹制成了一把萧，每夜吹奏，呜咽凄然，不忍卒听。

　　小年在山洞里慢悠悠地逛着，百无聊赖，时不时地用爪子扒拉一下簌簌掉下尘土的石头，又时不时地卧在地上舔一舔自己的爪子。
　　有一日，它后脚撑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门前的青灯，发现有异常之处。它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谢桥已经出去采集野果当两人的晚饭，周围没有其他动物。

　　它退后坐在地上，好奇地歪头看着。一层朦胧的青色玻璃之下，烛火在幽幽地燃烧，又有像飘动的彩云一样缠绕其中，模模糊糊，不可名状。突然，眼前出现了谢桥倒地的场景，之后又出现了自己在一旁拿荷叶喂水的场景！小年瞪大了眼睛，险些向后倒下。它试探性地摸摸灯壁，里面的场景如梦幻影，一下子又消失了。小年疑惑地发出呜呜的叫声，然后把爪子拿开，里面又出现了一些场景，是它和谢桥之间的，但它记忆里没有这一段，想必是未来发生的事。

　　传说中，青灯不仅能显现过去和未来，还可解语。虽然小年并不知道，但还是凑巧地在心中想了一下谢桥思念的人是谁。零星的灯花丛烛泪里跳了出来，然后消失，火焰逐渐变得旺盛，然后徐徐地化作一股青烟。烟里，有一白衣男子躺在地上，嘴角流血。
　　小年转了几圈，跑了出去。此后，谢桥便一直没有见过它。

　　青灯烛火燃尽，小年失踪。谢桥寻了它十几日，也没能找到，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它找到其他的栖身之处了。几个月后，他下山来到仙尊墨虚武处学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