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性依恋

　　出租车上二人分坐在后座两边，陈茉从上车起就僵硬地扭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只给温寻留下一个无言的后脑勺。

　　“阿茉，安全带。”汽车已经开出去将近一分钟，温寻看陈茉一直没有动作才轻声提醒。

　　“哼。”被叫到名字的人似乎不太服气，冷哼一声又过了十几秒才慢吞吞地将车座旁边的安全带拉开，别在自己腰后的卡扣上发出清脆的敲击。

　　平日里她就算坐在汽车后座也从来不会忘记系紧安全带。

　　尤其是公司前段时间有位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就是因为坐在汽车后座没系安全带，车辆追尾后上半身猛地撞上前座靠背，脊椎当场断裂，导致全身四肢几乎完全瘫痪。

　　那之后公司内部还组织了一次小型的自发募捐活动，自从听说这件事后陈茉更是把系安全带这件事铭诸肺腑。

　　唯独今天她反常地忘记了。

　　也许是奔波了一天大脑运转已经近乎停摆，也许是坐在车内静静欣赏夜景的机会实在难得。

　　陈茉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完美避开有关温寻和她同乘一车的借口。

　　温寻抬手指了指前方十字路口右侧的方向：“马上就到了，拐个弯靠近路口就是。”

　　陈茉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出租车车头的挡风玻璃。

　　高档小区气派的门楼立刻进入陈茉的视线范围，即使在夜晚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整座小区高耸的建筑和高雅的园林绿化。

　　与十几分钟前她住的那栋老破小，轻而易举地拉开差距。

　　她突然有些气恼。

　　气恼两个人的居住条件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也气恼他们的住所居然挨得这么近。

　　距离他们上车过去才不过十几分钟，车辆就已经逼近目的地，这就意味着温寻的住址距离自己的出租房并不远。

　　明明两人就同在一座城市，甚至同处一个辖区内，相差不过两步路的距离，温寻居然兜兜转转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来找她？

　　“之前听叔叔说，你要来上海工作的时候，我给你发过消息邀请你来，”温寻暂停两秒，抿了抿唇声音突然听着有些低弱：“不知道你是不是把陌生号码记错成骚扰电话了……”

　　“……我之前发给你的消息，通讯公司都提醒我，发不出去。”

　　“……”陈茉没回话，因为她有点心虚。

　　好像……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刚毕业那会儿陈茉还在宿舍里发愁刚去上海的住宿问题，在电话里和陈烨飞发过牢骚以后，不知道他又去哪里一通打听。

　　打听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陈茉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问她要不要去他那里暂住。

　　其实陈茉清楚那条短信是温寻发来的。

　　因为在收到短信的五分钟前，陈烨飞就兴冲冲地给她连发了三条语音，说是帮她找到了暂时可以在上海落脚的地方——“先去你温寻哥哥家里”。

　　过去七年她对温寻试图建立的沟通桥梁一概视而不见，他在海外的那些日子也曾经尝试过在聊天软件上加她好友，都被她一一忽略、拉黑、删除。

　　说到底，她还是在用单方面冷战的方式在宣泄自己积攒的愤怒，在控诉对方造成的伤害。

　　那条短信她没回，但偶尔还会再翻出来看看。

　　想到这里陈茉突然又有些开心。

　　原来他曾经想到过自己，原来他三个月前就发消息邀请过自己。

　　坐在汽车后座的陈茉下意识哼了两句歌，余光瞟见温寻突然转头看向她的视线才意识到他们还在车里，尴尬地轻咳两声：“是不是到了？到了我们下车吧。”

　　“好……”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温寻跟在陈茉后边从右侧车门下车，从车里出来还是补上一句：“阿茉唱歌还是很好听。”

　　哼。

　　拍什么马屁。

　　“切。”他的夸奖谁稀罕，陈茉拉起其中一个箱子就往小区里走。

　　一边走着又忍不住骄傲地扬起头，乌黑的发丝在她脑袋后边随着动作有节奏地上下跳跃。

　　跟在她身后的温寻顺势拖着另外一箱行李走进小区，空余的手还是放在上腹轻轻按揉。

　　刚才出租车司机几次刹车，后座安全带都刚好紧压在手术刀口上，这会儿依旧隐隐作痛。

　　“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陈茉突然停下，她一进大门抬头就是小区内一排排长得一模一样的高层楼房。

　　陈茉没有温寻家的具体地址，有些尴尬地等在原地，直到温寻赶上来才小声询问：“你家住哪一栋？”

　　“左边这栋，8号。”温寻抵在上腹的手悄悄拿开，指了指前方靠近小区中心的一栋楼。

　　“哦。”陈茉低头若有所思。

　　数字还挺吉利……

　　陈茉在过去三个月里对上海房价已经有所认识。

　　坐落在上只角地段的高档小区，温寻买下的大概率还是楼号最为吉利，价格最为登峰造极的一套。

　　“怎么人家钱就能赚这么多……”

　　走在温寻身旁的陈茉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侧头有些好奇地问她：“阿茉，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说完就拉着行李箱快步跑向楼栋门前。

　　她才不要承认自己刚刚对他有过一丝羡慕呢！

　　绝不！

　　-

　　高层楼房里配备的电梯让拖着两只大箱子上楼不再困难。

　　陈茉看着温寻按下“28”层的电梯按钮，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对八有什么特殊情节。

　　电梯上升的速度很快，在陈茉还没来得及咽下几口唾沫，习惯耳膜鼓起的不适感前，电梯门已经伴随着提示音在她面前打开。

　　出了电梯才看见同一层楼左右两边各有一户，一梯两户的设计在这类小区中最为常见。

　　陈茉下意识拉着箱子朝着左边那扇银灰色的大门走去，门前被主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完全符合陈茉对温寻的刻板印象。

　　“阿茉，这边……”

　　哈？

　　不是吧……

　　她满脸诧异地回头，右边那户门前堆着大大小小拢共六、七个快递盒，怎么看都不像是温寻的风格。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温寻用指纹将门锁解锁，身体力行地展示自己对这套房子的所有权：“前几天在医院从淘宝买了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先进来坐，我把东西搬进去。”

　　“哦……”

　　陈茉沉默地走进屋内，温寻让她先坐在小沙发上歇会儿。

　　两个黑色的大行李箱被靠在墙边停放在客厅，陈茉看着温寻把大小不一的快递盒一个个从门外拿进玄关内，然后用小刀快速把盒子上的包装挨个拆下。

　　陈茉看着看着才猛地意识到，这些快递很有可能都是卖给她的生活用品。

　　比如温寻此时此刻手上拿着的粉色床上用品四件套，就绝不可能是他买给自己，满足什么个人恶趣味的产物。

　　顶着陈茉灼热的目光，温寻指尖稍稍停顿，犹豫几秒还是两臂伸直把床单在她面前展开：“阿茉，次卧现在的床单是灰色的，我怕你不喜欢，就提前买了这款……”

　　粉红的底色搭配中心巨大的Hello Hitty卡通图案简直就是陈茉少女时期梦想中的床单。

　　“唔……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这种，我刚刚在楼梯口等你的时候，看到你现在的床单好像不是这样的……”

　　温寻心里有点打鼓，如今的他已经有些拿不准小姑娘的喜好。

　　十五岁那年他用娃娃机花了一个下午夹上来一只Hello Kitty公仔，送给陈茉之后被她宝贝了整个暑假。

　　可是今天在楼梯口他看见陈茉的床单被堆在行李箱上，深蓝的纯色床单和他平日里用得相差无几，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认错。

　　现在他只能承认，自己对阿茉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就像是电脑的软件系统忘记更新，就这样被生生按下时间的暂停键。

　　心底泛起丝丝歉疚，垂下的眼睫不愿看向陈茉面无表情的脸：“不喜欢的话，就先睡这个将就一晚，明天我再去买点别的颜色。”

　　客厅炽白的灯光下，陈茉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眨巴两下。

　　“不用，就这个吧，”她眼神又扫过床单正中央的那只Hello Kitty看过一眼：“我凑活凑活也能睡。”

　　温寻双肩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他把床单、被罩还有枕套从包装袋里取出，还不忘回头嘱咐陈茉：“阿茉，你先去浴室冲个澡吧，等你收拾完我把床单就铺好了，等下就能直接睡觉。”

　　牙刷、浴巾之类的东西陈茉行李箱就有，她蹲在箱子旁边把洗澡的用品挨个掏出来。

　　原本晾在阳台的内衣内裤不知道被谁胡乱塞在一堆衣服中间，她从行李箱里把睡衣取出来的时候，半条内裤也顺势被抽出掉在地上，白色的蕾丝花边看得陈茉大脑里顿时烧成一片废墟。

　　陈茉眼疾手快地把内衣内裤塞进上衣口袋，合起箱子拔腿就往浴室的方向跑。

　　边跑边感叹着幸亏自己手速够快，不然今天一天丢的人都能赶上她过去二十多年的尴尬总值了。

　　殊不知站在浴室门外的温寻故作镇定地收拾着剩余的几个快递盒子，耳廓却正在不由自主地发红发烫。

　　走进浴室陈茉再次被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异折服。

　　有人经过就会亮起指示灯的智能马桶，扶手上一排操作按键的加热浴缸，还有她站在浴室中央研究了半天才学会使用的多功能花洒。

　　大约不到二十平米的浴室，就让她生生品出了几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人生滋味。

　　她是听陈烨飞讲过温寻在国外读的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的领域似乎也在某个方面算得上数一数二。

　　只是那时候她总喜欢彰显自己对温寻的嗤之以鼻，听两句就捂着耳朵跑进房间里躲着不出来，更何况自己一个学习市场营销的商学生也听不懂计算机相关的高精尖技术。

　　站在温寻家温度适宜的花洒底下，后知后觉地发现头顶还有风暖系统自动打开温柔吹拂在她身上，陈茉突然有点后悔当时怎么没多了解一二，说不定自己也能在科技领域分一杯羹。

　　陈茉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温寻正抱着几件大衣和羽绒服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正好看见陈茉换了睡衣站在次卧门框边上：“衣帽间我的东西太多，搬了一些放回卧室，正好腾出一个柜子。”

　　“阿茉你有空可以……”温寻突然想起方才散落在地板上的内衣脸上又是一阵滚烫：“咳咳，可以自己把衣服放进去，你的行李我没动，只是放在衣帽间门口。”

　　“哦……”同样的画面也出现在陈茉脑海里，索性浴室的水蒸气本来就让她双颊泛着浅粉，看着比温寻脸色自然不少。

　　“嗯……”温寻把怀里的衣服扔在自己的大床上，再次回头：“那阿茉，晚安。”

　　他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么回应。

　　算了……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

　　陈茉硬着头皮在卧室门缝合上前语速飞快：“晚安。”

　　转身就一股脑扑在粉红色的床单上打了个滚。

　　空气中有什么味道在弥漫。

　　陈茉抬头看向床头，一杯玻璃杯装着的热牛奶被人提早放在床头。

　　和Hello Kitty一样，睡前喝杯热牛奶也是她十几岁时养出的习惯；学校宿舍一没有冰箱，二没有微波炉，这种养生又娇惯的生活方式早就在现实的教育下逐渐消散。

　　她伸出手拿起玻璃杯轻轻抿了一口。

　　香香的，甜甜的。

　　和记忆里的味道是一样的。

　　陈茉抱着一杯热牛奶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下。

　　暖色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看不出女孩此时平静的表面下翻涌的记忆和纠缠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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