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万物

　　“寂然公子，本宫听过你的名号。”
　　一条两扁指宽的黑蛇，在瘦骨嶙峋的戏子身上缠绵游走，从腿部一直游到脖颈处，让萧仙不得已把头仰得更高。
　　如白玉般的指尖点在萧仙的下颌，引着那条黑蛇爬回了自家主人的手里。束缚被收回，但他的身上却留下了一些暗红印记。

　　这印记在一个似枯柴般的少年人身上，只显得可怜，又无趣。
　　九公主看都懒得看，只慢步回到榻上，拎起一颗棋子，捏着它在塌下人的脊背上划来划去。

　　“相信你也听过本宫的传言。”
　　她顿住，黑色棋子正巧停留在第二节脊椎骨上方的凹陷处。接着问：“看来你觉得那传言是真的。”

　　宫内烛火通明，晃晃映照着二人，随着黑色棋子停下，空无一物脊背上缓缓浮现出了黑红相间的诡异花纹。
　　萧仙闷哼一声，身形又开始颤抖，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直到花纹全部浮现，他微喘着气，声音中居然带着压抑的喜悦：“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黑红相间的纹路，似图画又似字符，如同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肉下微微颤动。
　　“人柱……”玉云螭看着符文喃喃道：“看来，你并不是自愿为晋国大皇子效力，为主引敌以身为饵的美谈也是那人编的瞎话吧。”
　　颤抖的少年转过身来，微微喘息着吐露：“这身符咒确实是大皇子所下，但我现下对他已是无用之物。”
　　玉云螭把玩着黑蛇，突然问道：“所以，你如何知道本宫会去那个森林狩猎？”
　　萧仙闻言，立刻俯身回：“此事实属意外，我本要前往西戎，没想到在林中遇到殿下，天下间能解此符咒的人屈指可数，既然能遇到殿下，那我必然要搏上一搏。”
　　“本宫又为何要帮你？要去西戎求生，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想与那帮蛮荒之地的戎族人为伍。”

　　萧仙默然，思量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回话：“在下觉得天下百姓并无两样，与其对抗为敌，不如兼容并收。”
　　玉云螭侧目，没有出言驳斥，而是眯眼，轻笑道：“呵……你确实好大的胆子，但……”
　　“本宫喜欢。”

　　下面的少年身形一晃，可能是失了力气，又匍匐在地，声音闷了下去：“我自幼学道，精通经史，亦懂玄异之事，若是殿下愿意收留，那在下定会全心全意辅佐殿下。”
　　“辅佐？”玉云螭带着调笑，“我一个婚嫁之事都由不得自己的皇家公主，有何可辅佐的？”

　　萧仙抬起头，一双黑漆漆的瞳子不偏不倚看着榻上的九公主殿下。：“笙乐圣女靠那一曲名扬天下，自有人能解得其中真意。”
　　玉云螭与他对视，又看见那乌黑瞳色中空无一物。她能看见这个人，竟也只能看见这个人。
　　“说说，你听出了什么？”

　　萧仙：“在下斗胆猜测殿下那一曲确实是吹给有心人听，但应该不只是为了情爱一说吧。”

　　紧接着，他讲述了一段几年前的旧事。
　　五年前，秦晋边境有一小城正闹疫病，两国都不愿管这无利可图的地方，只封锁了道路任那里的百姓自生自灭。那几日，城中日夜不明，人鬼不分，活的死的混在一起，阴阳两间似乎都没了界限。
　　直到有一天边境上突然出现了一队白衣人，不止个个医术高明，止住了疫病的扩散，还驱散了笼罩在当地的阴邪之气，百姓们都叫她们活神仙。

　　“现在边境的村子还有她们的传说，只说当时是九天仙女下凡，因为这些人都蒙着面，无人知晓真容，但有人听到领队的二人是妙龄女子的声音。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中原各国的重视，但在下见那队医师出现的时间刚好就是那一曲之后，也就是九公主殿下生辰宴结束后的第三天。”
　　“从这里到边境差不多也要三天的时间，殿下。”萧仙发问，语气异常肯定，“世人皆知昭雪公主有两位心腹，不知是不是在下心中想的那样。”

　　听完以上这所有，玉云螭坐起身，一直挂在脸上的“天真骄纵”退去，没了笑容，一张惊艳绝绝的面容显得格外冰冷。
　　“真不知是该说你聪明，还是鲁莽。”
　　小公主拍了两下手，冷色轻唤：“墨玉垂珠。”
　　两位侍女应声入内，躬身等待吩咐。

　　玉云螭：“你这道士也不必再装，可敢真的拿出本事，与我和一曲。”
　　并无前因后果的指示，侍女二人对视一眼却已明了，她们未多言语，自行退下去取了主子要用的物件。萧仙也拉上深衣，点点头，未有惧色。

　　公主起身，继续说道：“你若是走了修行的路，应当知道天地之间不只有人道，还有天道，修罗道，六道轮回因果循环。”
　　她垂眸看着萧仙，话锋一转：“但我与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道士不同，讲不得那么多因果，我只知谁若是以那些见不得光的阴间手段犯我大秦疆土，我便要灭了它们。”

　　跪在地下的少年，沉默片刻，接着公主的晦涩言语说道：“殿下……话是这般说，但以声愈灵本就是大善，殿下修得是白劲，身后站着的是蟒家仙，此生必当是救济天下的医师。”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话吗！”

　　玉云螭冷笑一声，一脚踹了上去：“呵！我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才真是根人柱罢了，你这牛鼻子倒也用不着装，一曲过后你是人是鬼我心里自然有数。笙乐圣女的本事也许在你之下，但大秦公主的本事却不是你一介白衣能抗得住的。”
　　萧仙被踹得一踉跄，再抬起头来，便看到一根玉箫递到了自己面前。他接过萧，看到昭雪公主也接过了另一侍女手中的笙，站到了窗边。他走到对面，等到公主示意，就把萧举到了唇边。

　　窗外，明月皎洁，白雪寂静，晚风掠过银树梢，带下盛着霜华的零星枝叶，叮当作响悦耳如风铃。
　　就在这时，一声笙鸣随风而起，呼吸之间乐声翻转缠绕，如春雨连绵，如夏蝉不断，如秋季绵密又缤纷灿烂的金黄落叶，如这晚宁静却暗潮汹涌的纯白人间。
　　笙声咽，九曲回肠，箫声和，婉转悠扬。
　　箫仙被笙音所惊艳，只呆楞了一瞬便立刻跟了上去。
　　似游龙潜水，似凤舞九天，笙箫相伴，于高处翻飞，于低谷缠绵，余音袅袅，若虚若幻。

　　一曲终了。

　　昭雪公主拿下笙，眸色晦暗不明，她薄唇轻启：“你吹得很好，不亚于我。”
　　箫仙开口回话，声音略低哑：“只望殿下可知我忠心。”
　　气氛莫名沉寂，两人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看着仍是暗潮汹涌，但却也同之前的针锋相对有了一些不同。

　　身旁的两位侍女面上流露出一丝担忧，墨玉上前轻声唤了一声：“主子，百亿将军的手下刚刚来请，望主子明日可以去兰荷榭一聚。”

　　这一句话将心有波澜的秦国九公主拉了回来，她合目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已恢复到之前的冷静。
　　“勉强算你过关，虽说本宫除女眷和侍人不收，但现下也确实缺一个像你这样既能再阳间为我挡箭，又能替我在阴间行走的侍卫，我可以收留你，也可以为你拔除身后咒文，但在此之前……”

　　萧仙毫不犹豫地跪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玉云螭笑了，又变成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公子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就敢这般应下？”

　　萧仙：“能办得到的事自会为主公去办，办不到的事也会想法设法的办到。”

　　“好呀……十日之后是本宫的寿宴。”
　　玉云螭轻笑，一双琉璃目却是冷意逼人，似窗外被月色穿透的冰凌。

　　“也是本宫的定亲宴。”

　　此话落在萧仙的头上，让他匍匐在地的手指微动，指尖发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但九公主看不见这粒尘埃的所思所想，她只抚摸着手中的竹笙，继续吩咐：“我要你那天现身，做一件事情。”

　　萧仙抬头，问：“何事？”

　　玉云螭微微勾起唇角，平淡地吐出三个字。

　　“抢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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