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照吾

　　这边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热得不行，夜晚却气温骤降。

　　晚上还没有热水，陆衷简单冲了个冷水澡，冻得直哆嗦。

　　陆衷打开手机一看，还有三格信号，网卡得不行。

　　也没什么能消遣的，陆衷原本还带了两本练习册，但是被陆熹坚决丢了出去。

　　漫漫长夜，下午时因为晕车，晚餐也没好好吃。现在饥饿找上门，陆衷只得认命外出觅食。

　　镇里街道上，白天还有些许人流量，晚上行人少得可怜。

　　人生地不熟，陆衷给自己定了一个距离。
　　能看到政府大院是底线，不能走出去更远了。

　　幸好不远就有一家还开着士多店。

　　陆衷目的性极强速度极快的选购食品。

　　看店的阿嫲看着他明显不差钱的买买买，连大瓶的矿泉水都买了五瓶，拿起蓝色包装的饼干热情推销：“小少爷你看这个哇，这个粤利粤饼干，我们店最好最贵的饼干了。”

　　谁家没有水？娇贵的少爷才喝矿泉水呢！

　　陆衷看着“粤利粤”饼干，有些黑线。

　　阿嫲见他没伸手接，苦口婆心：“阿嫲能骗你吗？你看看你买的这些面包泡面，有几个营养哦，阿嫲拿的这个，大牌子，广告上面都播的，有营养！”

　　“长身体的小伙子，多吃有营养的，才能长身体哇！”

　　陆衷沉默片刻，最终在阿嫲期待的眼光下接下了那包广告上的大牌子“粤利粤”。

　　“七十二块！”

　　陆衷抽出一张红色的钞票递给阿嫲。

　　阿嫲美滋滋的给他找零，看着他一个人拿那么多东西，问要不要帮忙，他买了这么多，可以叫她儿子给送送的。

　　“不用，谢谢。”

　　阿嫲看着少年利落提起东西离开，评价道：“城里少爷也是蛮有力气的哇。”

　　陆衷提着东西走在夜色里，政府大院所在的街道临河，九点多已然门户紧闭，极度安静下，他只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不对，后面仿佛还有一些细微的声音。

　　陆熹白天说的话有些许分量，陆衷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他闷头进了政府大院，没注意有一辆面包车与他几乎是擦肩而过。

　　岜岚村。

　　村里这几年通了水电网络，村民也开始有了夜生活。

　　宋黎吾的生物学父亲宋朋飞早出晚归，现在还没回来。

　　早出可能是干农活。

　　但晚归只能是喝酒打牌。

　　宋桂梅晚饭后去串门还未归，家里没人。

　　宋黎吾小心翼翼在床板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攒了两年，里面又多了182块钱。

　　零零散散，有的是在学校卖营养午餐换来的，有的是偷偷去后山挖些野菜药材，趁去上学偷偷卖的钱。

　　要是支教团队的奖金能留下来，会有更多，不过那些明面上拿到的奖金，都不会留给她哪怕一点。

　　宋黎吾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和宋桂梅睡在一起，能在宋桂梅眼皮子底下攒下这182块钱，实属不易。

　　她将钱塞到衣服里用裤腰带勒着，关了灯，趁着夜色溜进了后院的地窖。

　　宋黎吾熟门熟路，速度极快地爬下梯子。

　　地窖没有灯，只有地窖口透过来的暗淡月光。地窖里有一股经年不见阳光的霉味儿，密闭的空间里氧气含量极低，她已经很久没下来了，有些不适。

　　月光只能照亮地窖口那方寸之地，其余皆陷在黑暗里。

　　角落里传来细微声响，有人极力压制自己的呼吸，但因为极度恐惧还是无法抑制地急促起来，最后转变为压制在喉咙里的嘶哑气音。

　　宋黎吾朝声源奔去，角落里的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受惊似的往后缩想要躲避，但被铁链扯住。

　　铁链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宋黎吾颤抖地把女人搂进怀里，温声安抚：“好了好了，没事，我是黎吾妈妈我是黎吾，妈妈……没事，没事……”

　　被宋黎吾摁在怀里的女人还是极力挣脱，“不打，不打！”

　　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只会情绪激动的重复那两个字。

　　宋黎吾清晰的感受到怀中母亲的形销骨立，仿佛隔着一层干涩的皮肤在触摸她的骨头。

　　抑制不住的鼻酸，她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滑落。

　　女人在宋黎吾的安抚下仿佛意识到自己不会被打，逐渐平静下来。

　　宋黎吾从口袋摸出一块糖，揭了糖纸塞进母亲的嘴。

　　女人像个小孩似的得了点甜头就轻而易举的被安抚了，心满意足又有些惊喜地蹭了蹭宋黎吾。

　　女人曾经不仅一次尝试过逃跑，但最终还是被抓回来。她最后一次尝试逃跑未果，被抓回来情绪崩溃伤了宋朋飞后被关进地窖，几乎丧失了所有与外界交流的机会。

　　刚开始宋家人还会指使宋黎吾去送饭，企图用所谓的血缘关系捆绑女人，让女人死心塌地留下来。多次未果甚至宋黎吾还帮着女人逃跑后，宋家人直接禁止宋黎吾见女人。

　　发现一次，女人被打，宋黎吾也逃不过一阵毒打。

　　常年被关在地窖，见的人只有不按时给她送饭的宋桂梅，以及兴致上来了就会下来对她施暴的宋朋飞。

　　彻底丧失正常的交流，日积月累，女人终于变成了一个疯子。

　　她只知道，这个很久很久才会下来给她一块糖吃的人，不会打她。

　　宋黎吾仔仔细细地摸摸母亲的脸，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摸黑掀开母亲垫了很多年的褥子，再掀开褥子底下的草藤，将铺地的松动的砖头掀开一块，将藏起来的钱塞进去。
　　这个地方，还是母亲没疯的时候发现的。

　　女人没疯的时候，即便被关在地窖不见天日，却依旧在寻找逃出去的机会，她会把宋黎吾以为有价值的的、偷偷送下来的东西藏在那。

　　宋黎吾渐渐长大，能送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女人却疯了。
　　她不再挣扎逃出去，只会应激似的躲避毒打。

　　但宋黎吾却没有放弃。

　　宋家人防狼似的防着她，她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任何东西都会被宋桂梅翻个底朝天。

　　宋黎吾将钱藏好，幸好她们对疯子不设防，想不到她会把钱藏在地窖里。

　　宋黎吾该走了，再晚等宋桂梅和宋朋飞回到家，发现她来地窖里了，她们不仅会打她，母亲也逃不过一顿毒打。

　　刚刚是她一直抱着母亲安抚，临走前，她轻轻靠近母亲，察觉母亲没有抵触，她依偎着母亲的肩膀。

　　在她很小的时候，在被宋桂梅嫌弃是个女孩时，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她也是这样依偎着母亲的。

　　快爬到地窖口时，宋黎吾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下一次，她就把母亲一起带走。

　　出了地窖，宋黎吾快速回房间。

　　越靠近，内心越不安。

　　看到亮着灯的房间，她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她刚刚离开时，时关了灯的！

　　每走近一步，她心就沉一分，心脏在看到宋桂梅坐在床上的那一刻彻底沉到了谷底。

　　宋桂梅阴沉着脸，目光沉沉的盯着宋黎吾，彷佛要灼穿她的血肉。

　　“你真是不长记性。”她冷笑开口，咬牙切齿，字一个一个从她嘴里蹦出来。

　　她猛地抄起墙角的笤帚就往宋黎吾身上招呼，宋黎吾没躲，硬生生挨着。
　　不能躲，躲了她会去打躲不了的人。

　　宋黎吾从不还手，抱着头懦弱的受着。

　　大门处传来声响，喝得半醉的宋朋飞回来了。

　　宋桂梅冷笑一声，“你胆子大得不行，让你老子收拾你吧，我这个奶奶没力气，打在你身上不够疼，让你老子给你长长记性！”

　　宋桂梅将人搡到院子里，长嘴就是一段阴阳怪气的告状。

　　喝了些假酒，又听了几句宋桂梅的控诉，宋朋飞瞬间暴怒得像失控的禽兽，冲上前一个耳光就将宋黎吾掀翻在地。

　　宋黎吾只觉得一口腥咸在口腔里蔓延，来不及反应，笤帚密集抽打就像落下的雨点。

　　宋桂梅这个老女人说得没错啊，宋朋飞确实比她有力气得多。

　　“你这个死丫头，你长没长心啊，你爸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长大，你怎么还偷偷摸摸去看那个没把这当家的贱女人呢？”宋桂梅还在煽风点火。

　　宋黎吾闻言，内心冷笑，但面上不显，她泪眼婆娑，边躲避边哭喊：“那也是我妈，我想劝劝她让她好好回家过日子。”
　　她知道什么话能让宋朋飞消气。

　　宋朋飞的动作缓了缓。

　　“那个疯女人正常的时候就会想着跑，现在疯了难道还能踏实过日子？就算她能踏实过日子，一把年纪也生不出儿子了！”

　　宋桂梅声音尖锐，继而冷笑：“说得好听，你这个小蹄子和你妈一样，都不是个安分的！”

　　宋桂梅的话狠狠触动了宋朋飞，怒气更上一层楼的他，低吼着狠狠踹了宋黎吾一脚。

　　“和你那个疯妈一样，辜负老子、欺骗老子！把老子当蠢货耍！”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宋黎吾被踹得滑出去一米多，她脑子疼得发昏，有一瞬丧失意识。

　　宋桂梅看着宋黎吾滚出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怕搞出人命，拉住暴怒的宋朋飞。

　　“别打出毛病嫁不出去，养这么多年连彩礼钱都收不回来，亏大发了！”

　　说完她还去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宋黎吾。

　　感觉到有气，她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将酒醉的儿子安抚进屋。

　　“你呢，少喝点酒，等过了个把月把这死丫头嫁出去，赚一笔彩礼，咱们就把家里翻新，再给你说一门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

　　“这死丫头模样生得不错，不愁没人出彩礼！”

　　“在山里的女人，过得怎样都是命！”

　　“她妈是，她也是！”

　　“她嫁出去了，怀孕生孩子当了妈，她哪有空盯着地窖里那个女人还在不在，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死了，那谁说得清楚。谁又会多管闲事？！”

　　“死个疯子，别人能说点啥。”

　　……
　　声音渐渐远去，但从剧痛中缓过来的宋黎吾听得一清二楚。

　　死个疯女人。

　　一股骇然升腾而起，宋黎吾四肢升寒，牙关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还是低估了他们的丑恶。

　　但她不会放弃。

　　她也不认命！

　　她咬紧牙关迫使自己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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