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之眼

　　神秘的圆月收敛起自身的光耀。
　　月光从格蕾丝的耳孔、口鼻处汩汩流出，像有生命一样爬出这座古旧的二层公寓。
　　一声尖锐的、属于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沉寂的夜晚。
　　格蕾丝惊慌起身，睡眼朦胧，条件反射般把女儿抱进怀里哄。
　　她的记忆一片混沌，只记得自己依稀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还在工作室里画那幅未完成的画稿。
　　画像是一副黑白素描，画面中间是一个有着高顶礼帽，左胸佩戴紫色胸花的男人……
　　但在那之后，她记不清了。
　　到底梦到了什么？
　　算了，那不重要。
　　此刻，她需要汇聚全部精力着眼于最亟待解决的难题。
　　女儿的啼哭比噩梦的内容更值得关注……也更磨人。
　　什么也没发生。
　　是……这样吧？
　　艾尔的灵体从格蕾丝的梦境里离开后，在婴儿的啼哭声穿透层层墙壁，留进他耳朵里的时候，才安心离开。
　　他攀上楼顶，不一会儿，一阵引擎声停息过，红发小伙加西亚就开着他那辆宝贝破车，载着个金发姑娘在楼下等着了。
　　艾尔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稳稳落进那辆颇显疲态的古董车里。
　　加西亚宝贝似的护住摇摇欲坠的方向盘。
　　低声谴责的同时，也不忘用力跺一脚油门，噌——地飞出去。
　　“哎呦！艾尔！我劝你下次小心点儿，别伤了我的玛丽小姐！你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难道不怕砸坏它？”
　　加西亚，一个标新立异的“透明人”青年。性别？？？，爱好车。深爱新时代，热爱新事物，坚决与透明人族群钟爱古老物件的旧习俗割席。
　　自认风格酷帅狂霸拽，本世纪第一车王。
　　“又来了。”金发姑娘珍珠冷着脸说。
　　艾尔与珍珠对视一眼，无力扶额。
　　作为组合的首领兼老大，关爱弱智儿童与孤寡老人是他的职责，帮助弱势群体是他的义务。
　　虽然他实在辨别不清纯真得过了头但芳龄一百三十岁的加西亚到底是属于“弱智儿童”组还是“孤寡老人”组，但关爱总是不错的……吧？
　　于是他堪堪抑制住额角跳动的青筋，转而和善一笑：“……下次注意。”
　　“你早该注意！”加西亚怪叫一声。
　　他本来还要继续声讨，却转头看见后座上的女孩冷着一张美人脸，目光锐利，也再不敢造次，顿时哼哼唧唧不吭声了。
　　艾尔把像个醉汉一样歪倒、甚至已经快平摊下休息的座椅扶正，轻脚踹了踹松动的车门，无语片刻，沉默了。
　　加西亚倒是话很多，喋喋不休。
　　他一晚上都在待命，珍珠死活不说话，加西亚又不敢搭话，所以今晚这个话篓子可算是憋坏了。
　　现在艾尔回来了，气氛放松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让所有人听听自己的新发现。
　　“哦呀，艾尔。你身上的海腥味好重,你没闻到吗？我能闻出来，这肯定来自那艘跟踪你的‘船’。”
　　金发女孩说：“得了吧，不用你闻，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艾尔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加西亚当成小孩来看。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超级加辈。
　　因此艾尔表示对珍珠发言的赞同，用关爱弱智儿童的眼神，诚恳地点头：“毋庸置疑。”
　　加西亚口中的【船】指的是载艾尔塔格到码头的那艘古老的木质“幽灵船”。
　　“什么嘛！关键不在船！虽然我真的很好奇，它到底长什么样。”加西亚换了个档。
　　“华丽，漂亮，舒适，大游轮。”
　　“真的？”
　　这可是第一次从艾尔口中得到答案！虽然不太可信，加西亚将信将疑，却还是拿出了对他来说最高规格的兴奋架势。
　　珍珠挑眉：“你觉得呢？”
　　“切——又骗我。”红发小伙不悦地嘟囔一句。
　　艾尔：“……”我还没说话。
　　好吧，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那的确不是豪华游轮。
　　而是一艘巨大的盖伦船。三角帆破破烂烂，曾经漆有鲜艳花纹的船身早已褪色，长满苔藓之类的喜湿生物。但最特别的是，它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当然——气味也十分不好闻……
　　自从艾尔塔格来到伦敦，那艘船就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简直到了阴魂不散的地步。
　　不管什么时间，是白天还是深夜，艾尔只要站在有河道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自远方缓缓驶来。
　　任艾尔如何试验，都看不出来它是从何地出现的。
　　并且这艘船这艘船仅仅只出现在艾尔的视线里，旁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它。
　　钟爱骑士冒险小说的加西亚说艾尔是天选之人，“只有一个特定的人能看见的魔法物体”像是天赐的宝物，但艾尔却不以为然。
　　他始终觉得这艘船像个“诅咒”。
　　还是十分智能，自动跟随的那种。
　　无论怎样，一般人一定对这艘船避之不及，即使能看见，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有多远跑多远。
　　然而艾尔不似常人，他的想法不能说不正常，只能说是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可以说离神不近，但离人类很远了。
　　因为当他第二次碰见它时，竟然选择登上了那艘船。
　　他甚至在甲板下负一层的水手房间住了将近两个月。在带够了充足的食物后，他两个月期间从不下船，就那样任由船漂在海湾。
　　在此期间，他把船上所有能徒步抵达的地方全逛了个遍。
　　接着自得其乐，就住在船舱，甲板底下一层，最潮湿闷热的地方。
　　每逢暴雨，甲板上面的积水会沿着排水管的缝隙渗进船舱，把这间狭小的空间泡得像个鱼舱。
　　不过艾尔没搬出这间屋子，他所做的也只是把自己那些不能泡水的典藏书籍搬进干燥的船长室。
　　最后离船时，他甚至严肃地对加西亚说:“我认为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没说假话，他自己的确这样认为，并且十分信服。
　　最重要的是，他在这艘船上感受到了一种奇异而陌生的“亲切感”。
　　从那以后，他就随意出入。
　　并且这艘船似乎真与他心有灵犀，十分听从他的想法与安排，让它停就停，让它往东它绝不往西。
　　这对手头总是不宽裕的艾尔来说，简直是白捡了个免费坐骑。
　　除却来历不明这一个缺点以外，它简直没任何缺点。
　　免费的船，一个子儿不花！
　　船沉了都得夸它沉得气势磅礴！沉得惊天动地！
　　因此，当加西亚此时此刻再度提起那艘船，艾尔依旧重申:“什么问题也没有。”
　　珍珠问:“你不怕它对你有什么不利？”
　　艾尔则十分惆怅:“我们穷的叮当响，没有任何软肋。”
　　“是吧。”红发小伙稍微动了动脑瓜，猛然发现觉得艾尔说的是真理，他们的确穷得十分客观。
　　接着加西亚终于又想起了他的新发现发现。
　　“我是透明人。”加西亚骄傲地说。
　　“呃……我们知道。”艾尔眼神慈爱地看着他。
　　“所以我嗅觉的灵敏程度无人可及！”加西亚再度骄傲地宣布。
　　“是的，是的，我们知道。”艾尔说。
　　他的神情有点像安抚宠物的主人，或者鼓励孩子的家长一样。
　　“不尽然。”珍珠快速倒弄手中厚厚的书，翻开其中一页，展示给两人看，平静陈述，“许多种族的感官都十分优秀。在嗅觉层面，排第一的并不是透明人。”
　　“怎么可能？！”加西亚怪叫一声，“那那能是谁？”
　　女孩严谨回答：“羊头猎人。”
　　加西亚看向艾尔，期待他能用自己的学识驳回珍珠的“虚假言论”。
　　但事实并不顺遂他愿。
　　艾尔耸了耸肩，意思是爱莫能助。
　　红发小伙儿瞳孔震了震，扁着嘴说：“我恨你。”
　　艾尔与珍珠默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奈。
　　好吧！也不知道恨的是谁。
　　片刻后，加西亚幽怨地看着艾尔：“那他很厉害喽，比我厉害？”
　　艾尔顿时被这一眼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
　　加西亚不说话，一时间车速也掉得很快，看来他很不开心。
　　“谢泼德。”珍珠提醒艾尔。
　　“谢泼德”是刚刚在梦境中那个羊头人脸的怪物，他是一只羊头猎人。
　　在感官层面和与自然的链接上，羊头猎人的确更具种族优势，他们是天生的自然伙伴。
　　但这并不意味着加西亚就一定会落于下风呀，况且谢泼德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中的羊头猎人。
　　艾尔十分笃定：“不，他是个蠢货。”
　　珍珠侧过脸，发现加西亚目光炯炯地黏着自己，一刻不离。
　　这说明他没在看路，车也明显在歪歪扭扭地行进。
　　前方二十米就是大桥，河水湍急，深不见底——金发女孩决定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对对对，他是个蠢货，你比他强。”
　　红发小伙终于满意地目视前方，一脚油门踩下去。
　　车速猛地提升，珍珠转头去看艾尔，发现在他眼中也看见了名为劫后余生的喜悦。
　　加西亚嘿嘿笑了几声。
　　两人再次对视，看来奏效了，某人心情不错。
　　“我是透明人，所以我的嗅觉非常灵敏。”加西亚重申。
　　他这次特别注意了用词，以防止被某些一板一眼的家伙揪着不放。
　　珍珠叹了口气。
　　艾尔附和道：“是的。”
　　“所以，我不可能闻错。”加西亚等不及要骄傲地宣布：“我有新发现！”
　　艾尔十分捧场：“那很好了。”
　　“除了那艘船与那只……谢泼德，以外，我还问到了另一个气味。”
　　“非常古怪。”
　　讲到关键处也没再卖关子，加西亚歪着头，在脑海里找不出个像样的形容词。
　　艾尔来了兴趣：“古怪？”
　　“说不出来哪里古怪。但那是一种十分与众不同的气息，力量巨大，磅礴浩瀚，就像，就像……”
　　过了一会，加西亚的脸唰地白了，他难耐地吞咽一口，说出自己的猜想:“就像一片真正的海洋。艾尔，有一整片【海】在跟着你……这力量太恐怖了……”
　　“一整片海？”黑发青年若有所思。
　　艾尔可想不起来自己惹到过哪个神秘存在。尤其是对方在加西亚口中如此强大的情况下。
　　不过他并不恐惧，即使是过了几个世纪还依然存活至今的巫师们，也得在“新世界”法则的约束下过活，不得惹是生非，不得肆意妄为。
　　并且无一例外。
　　不，严谨来说，还是有一个例外的。
　　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不必受人类世界的法则约束，也不必与魔法保持距离。
　　那群人来自【神国】。
　　当他们的魔法来源于人类世界以外的地方，这个禁锢大多数巫师的法则就被打破了。
　　实际上，神国并不是一个正式称呼，也并不是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存在。
　　严谨地说，那是一片失落的大陆。
　　再严谨一点地说，神国也并非指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它是一个统称，包含人类居住的第六帝国艾文塞尔与真正的神国芙艾文。
　　神国只是一个较为通俗的叫法。而在错误的口口相传之下，它原本的名字是已经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神国的人们也在很久之前便与人类世界断联，不再互通。
　　除了一些守旧的巫师与某些古老宗教的信徒，没人相信这片传说中的土地真实存在。
　　更何况，在科学技术大幅进步的本世纪，当蒙在科学之上的神秘面纱被逐个揭开，科学成为唯一最正确的信仰后，“世界上存在一个魔法世界”这样的观点就变得更加难以令人信服了。
　　但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事实就是如此，那片神奇而广袤的土地的确存在。
　　那里有女巫，有巨人，有。
　　在那里，魔法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人人都享有魔法，但却不是人人都使用魔法。
　　因为有其他远远比魔法更加珍贵的东西……
　　而此刻，珍珠的声音又打断了艾尔的思绪。
　　“谢泼德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他又不得不回神了。
　　“羊头猎人”们也来自神国，是一群羊头人身的独特生物，世代居住于北之边境的乌奥酒塞堡东部草原。
　　传说它们是神羊【潘】的后代，受神力庇护。拥有永不止息的音乐才能与不被驯服的自由灵魂，是自然的守护者。
　　这就意味着，在普遍意义下，羊头猎人不会被它们的仇敌魔羊【坎卜斯】驯化成为奴隶。
　　所以艾尔根本搞不清楚谢泼德是在发什么疯。
　　但谢泼德的行径不同，他与那只在历史中叱咤风云、把部族搅得天翻地覆的魔羊倒是相当类似。
　　艾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的父辈似乎与神国关系匪浅，与羊头猎人也有牵扯，或许交情不浅。
　　但艾尔可不想管那烂摊子。
　　提起这个就头疼，艾尔回答道：“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
　　他现在不想讨论这件事。
　　因为他发现了个更好玩的东西。
　　加西亚太放松了，看起来毫不知情。
　　他咂咂嘴，再三沉吟，还是决定提醒一下同伴：“加西亚，关于你的玛丽，有个事情……你难道一直没发现？”
　　当然，此举存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发现什么？”
　　加西亚把脑袋茫然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眼神四处飘荡。
　　“……四只眼睛还看不见？那儿。”艾尔指指轮胎周围散落的螺母。
　　顺着方向看过去，会发现水泥路面上整整齐齐码了一排亮晶晶的金属制品。
　　“你的玛丽一边走……一边散架。散了一路。”
　　“什么？！刚才为什么不说？”
　　艾尔把驾驶员的头拧回去:"看路，前面有电线杆。"
　　车拐了个夸张的弯。
　　艾尔忍无可忍，把他的胳膊也拧回去：“这边是人行道。”
　　车继续拐夸张的弯，最后一脚踩下去，直接冲进电话亭。
　　好吧，艾尔塔格实在是没招了。
　　他后悔极了，摸了摸连一分钱都没有的口袋。
　　珍珠忍无可忍：“……你的确应该早点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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