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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之城(3)
入住酒店当晚,我给老板写了封邮件,汇报目前为止的工作进度,顺便商议回程时间。老哈梅林先生留下的手记想趁着白日清醒时再仔细研读,于是草草吃了几片面包,我便睡下了。
也许是因为马不停蹄地从美国出发赶往德国内腹,身体疲乏,一夜无梦。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食完煎蛋、香肠、热牛奶,再步行十分钟,街心喷水池正面三点钟方向的二层建筑就是镇图书馆。
舒伯特先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头绵羊卷,衬衣外灰马甲,圆镜片后的绿眸子眼神锐利。在听完我的请求后,他首先提出的却是别的疑问。
“外面下雨了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天很好。”
“那这伞是……?”
“已成习惯的慰藉之物。还请您允许它的同行。”
我低头看了眼挂在左手腕上的长柄伞,从柄到骨到面皆是漆黑一色。昨日在邮局时,我也将其带着,只是小职员完全没有在意。
“一会儿下楼梯的时候,请您注意安全,窄道陡峭。”
一楼外语文献借阅室的尽头,有一扇平日里上锁的木门。依舒伯特先生的话来说,只有人们前来找东西的时候,它才会被打开。内置的感应灯在吱嘎声后就亮起了明黄色的光芒。
“我们走吧,前面就是本镇的藏室,也就是中央广场的整个地下空间。”
正如邮局小职员所言,我被吓了一跳。起初我以为只有入口处的几排架子,陈列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和金属纹饰,但循着手电的白色光束,内部不断延伸的深幽和逼仄感让我忍不住放缓了呼吸。灰尘粒子在漂浮,也搅动了岁月本身的霉味。我们越往里走,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也越明显。远远地,圆柱形玻璃器皿开始反射,内里发褐的液体中有什么形状可怖的怪物正在悄然苏醒。
“想必您也知晓,这个小镇历史上爆发过鼠疫,当时死亡了近一半人口,存活者也闭门不出,唯恐感染上病菌。除了三三两两想在吐血身亡前最后去街上如僵尸呻吟游荡的人们以外,这里已是一座死城。往后几年疫病虽得到了控制,但老鼠们从未死去。那些披着灰色短背毛的长尾生物已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是暗之阴影和恐惧本身。血腥的历史必须被铭记……一辈又一辈讲述着抗鼠的故事,顽强的小生命一旦崛起,就必须有人站出来消灭它们。正因为如此,我们镇上出过不少了不起的工匠,虽然大家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
“与老鼠的战斗吗?”
舒伯特先生举起手电,示意我看向其中的某排架子。
“捕鼠装置。断头台式的、水浸式的、陷阱式的、电击式的……您看这个,一次最多能抓八只老鼠,还能实现分笼。被困的老鼠越是惊慌往里窜,就会被铁丝钳得更紧,连叫声都发不出,其他好奇的同类也会陆续进入这个迷宫里。如您所见,我们藏有全国种类最多的机械捕鼠笼。”
“您为什么不将其放到地上展示呢?这些物品很优秀,也很有地域特色。”
“唉……”舒伯特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现在镇上的年轻人不喜欢。有一些认为我们眼中的崇高和胜利是一场耻辱。他们恨不得摆脱老鼠,自我介绍时谁也不愿意说自己来自一座鼠疫之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没等我回答,老先生继续说道:“再前面的就是老哈梅林的作品了。他或许是镇上最后一个保有工匠之魂的男人。虽然他在世时,大多数人并不喜欢他,或者说嫌恶他的作品。那里面总带着些暗黑的不理智的东西。我个人倒是很欣赏他。您如果受不了这个味道的话,不妨屏住呼吸。当年的防腐措施做得不是太好,这些年有的渗尸水腐烂,串味确实严重。再过一阵子只能忍痛处理掉也说不定。但这几件老哈梅林的后期作品应该没什么问题,那会儿他的技艺已经相当精进了。”
正前方的光源下是一座娃娃屋似的东西,三层,半敞开的结构。底座的标签上写着“鼠之国”三个字。最上面的一层,只有一只老鼠标本,居中,被摆放成站立的姿势,头戴王冠,双手摊开,呈布告的体态。中间一层,密密麻麻塞满了老鼠,匍匐在地,像衔尾蛇一样头接连着尾巴,摆成一个循环的圈阵,背后的布景是铁丝网。最下面的一层,是地狱的图画。惨死的鼠不是被开膛破肚,内脏裸露,就是头部被砸得稀烂,难以辨认形状。最让人肠胃不适的地方是,鼠是为鼠所杀。鼠的尸体旁,有举起石头的鼠,也有拿着刀片的鼠。爪部和嘴部的毛发都呈暗红色,又隐隐暗示着同类相残,一顿肥美的饱餐。
“……”我转过身去,努力忍住自胃部上涌的酸水。
舒伯特先生安慰我道,“需要先上去透个空气吗?等一会儿身体舒服了再下来。”
我摆了摆手,谢过他的好意,表示无需休憩。
“说起来,卡斯帕尔先生,您这次来是要寻找什么呢?不好意思,我有点忘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它的名字。”我顿了顿,“也许是鼠王的笛子,或是轮鼠的魔笛……不知您有什么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鼠王标本我们这里倒是有,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笛子,这是一件乐器吗?对了,您知道作品编号吗?老哈梅林有给自己作品编号的习惯。像刚才的鼠之国就是HML-0053-002,HML是其姓氏Hamelin的缩写,0053代表他第53件作品,而002则表示这是他在那一年里创作的第几件作品。也是相当别扭的一种排序方法。”
“我没记错的话,是……”我匆匆回忆着老哈梅林先生的手记,早饭时我抽空阅读了几章,“HML-0099-001。似乎是先生生前最后的作品。”
我说完后,舒伯特先生神色大变。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道,惊惶难掩,“这不可能……”
“请问怎么了吗?”
“抱歉,失礼了。”眼前的老者明显犹豫不决,再次开口时,唇上的胡须微微颤抖,“三个月前也有一个年轻人说了相同的编号。我之前没见过他,所以应当和您一样也是异乡人。但当时由于迫近闭馆时间,我没有带他参观地下,只是以一个简明干脆的理由回绝了他。”
昏暗中,舒伯特先生直直地看着我,原本透亮的绿眼睛变得深邃,“老哈梅林并没有99件作品。他在创作完第70件时就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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