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有毒

　　梅茂琪定的酒店离梅茂茂学校颇远，星级尚可，胜在挨着地铁站。梅茂茂一边腹诽他的选址逻辑，一边挤出了地铁口。

　　“梅冬冬，你好了么？我到你楼下了——”她按住语音键，声音带着点南方特有的湿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梅茂琪的小名“冬冬”源于冬至出生，爷爷说“有饺子吃，有福气”。梅茂茂对此嗤之以鼻——她也不爱吃饺子，难道就没福气？巧的是，梅茂琪也不爱吃。这大概是他们兄妹为数不多能达成共识的地方。

　　“嗯，你等我一下！”梅茂琪的回复言简意赅。

　　“好，你快点哈，有蚊子咬我！”她忍不住抱怨。

　　“知道了，别嚷嚷——”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腔调。

　　“哼！”梅茂茂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发送了一个更生动的白眼表情包。如果是二哥梅茂林霖，她肯定不信他“马上下来”的鬼话。但梅茂琪在她这里，信誉度勉强及格——他说“一下”，通常真就是一下。刷了两三个B站短视频的功夫，那道熟悉又扎眼的身影就出现在酒店门口。

　　简单的白T外罩了件黑色薄衬衫，下身是条迷彩灰工装裤。梅茂茂最近在追的军旅偶像剧男主冰冰瞬间被比了下去，眼前这人，身高腿长，肩宽腰窄，随意一站，就自带一股随性又利落的劲儿，比荧幕里精心雕琢的“冰冰”还要帅上两三分。

　　“走吧，饿了，你请我吃早饭！”梅茂琪走过来，理所当然地开口。

　　梅茂茂刚升起的那点“我哥还挺帅”的念头瞬间被掐灭，飞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刚刚还觉得你比冰冰帅？帅你个大头鬼！”她愤愤转身，小声嘀咕着走得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点“动摇”甩掉。

　　“你吃粉么？有一家很好吃的粉——”她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小时候得了稀罕糖果，总想分享给亲近的人，满心盼着对方一句“好吃”。

　　“都行。”

　　“奥，不过有点远，坐地铁也很快……”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雀跃些。

　　一天的行程在兄妹俩习惯性的拌嘴中磕磕绊绊地进行。难得的惬意时光是在湖上泛舟。南方的空气湿漉漉的，各种声音——船橹吱嘎、水波轻响、蝉鸣阵阵——在湿润中纠缠，谱成一张夏末的乐章，热闹中透着丝微妙的落寞。

　　晚饭选在连锁烤鱼店，算是为梅茂琪明天的离开践行。梅茂茂端着两碗冒尖的白米饭走回临窗的座位，将一碗重重放在梅茂琪面前。窗外，余晖温柔地涂抹着世界，连带着人心似乎也柔软了几分。

　　“赶紧吃啊！”她催促着，手忙脚乱地用两个勺子去夹青花椒鱼上铺满的红绿辣椒。她不太能吃辣，清理出大半辣椒才罢休。烤盘咕嘟冒泡，她迫不及待夹了一大块鱼肉，在白米饭上滚掉汤汁，囫囵塞进嘴里。烫得她龇牙咧嘴，鱼肉散开，囫囵咽下，灼烧感从喉咙蔓延。猛灌两口冰雪碧，才勉强压下那火辣，自我安慰着嗓子还好。

　　梅茂琪半撸着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腕骨清晰。他吃饭专注，动作不疾不徐，带着点随意的优雅。先舀两勺红亮汤汁浇在饭上，拌匀，再夹鱼肉。好看的人，连吃饭都像一幅画。窗外路过的行人，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几秒。

　　“你那个为了他跟家里闹掰的熊货男友哪去了？”梅茂琪干了半碗饭，往烤盘里扒拉娃娃菜，状似不经意地问，“来了两天，连个面都不露，还挺把自己当盘菜。”

　　梅茂茂正小心地从嘴里摘鱼刺，闻言含糊道：“他最近忙，赶上接新生，天天早出晚归的——”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敷衍。

　　“忙不忙，他自己知道，你可不一定知道。”梅茂琪夹了根烫好的娃娃菜放到她碗里，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语气平淡却像根针，“要是忙些没用的，趁早拉倒。三哥给你找个帅的，最起码对你百依百顺。”

　　“知道了知道了！”梅茂茂咬着娃娃菜，不满地嚷道，“你能不能不说话，赶紧吃饭！” 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疑虑，被他轻描淡写地挑了出来，有点烦。

　　突然，街角传来一声尖锐的、近乎凄厉的女声尖叫！紧接着，人群像被磁石吸引，呼啦一下朝某个方向涌去。餐厅里也骚动起来，服务员跑到门口张望，有人甚至推门出去看热闹，很快又兴奋地跑回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附近几桌：

　　“快看快看！一个富婆领着儿子在抓小三呢！”
　　“啥？领着儿子抓小三？自己抓不行吗？让孩子看这个？”
　　“不是小孩！看着像大学生了！富婆保养得好，像四五十的……”
　　“啧啧，还是生儿子好啊，关键时刻能撑腰！”
　　“可不！那小三看着比那儿子还小，弱不禁风的。没儿子在，富婆怕是要被气死！”
　　……

　　梅茂茂起身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也盖不住外面隐约的喧闹和洗手间里服务员的八卦声。她对着镜子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着镜中还算得体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极为不屑地低语：“啧啧，还是老男人有福，‘儿女’双全呐！” 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回到座位，梅茂琪已经在吧台结账了，正伸手拿小票。
　　“不是我请你么？”梅茂茂急急地埋怨。
　　“你那两个钱，多攒攒给二哥随份子吧。”梅茂琪揣好手机，下巴朝座位上的黑色鸭舌帽一点，“走吧，拿上我的帽子。” 他像个大爷，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一步也不多留。

　　梅茂茂抓起那顶还带着他气息的鸭舌帽，吃得有点撑，打了个嗝，慢悠悠地跟上。

　　“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走出店门，晚风带着点凉意，梅茂琪接过帽子扣在头上。没了额前碎发的柔和，帽檐下的五官显得格外冷峻锐利，眼神在暮色中看不清情绪。“别让人卖了，你还给人赚吆喝。主要是浪费时间。” 他的话像冰碴子，砸在梅茂茂心上。

　　“好，我知道了！” 她依旧是敷衍，心里却莫名地更烦躁了。

　　两人沉默地走向地铁站。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地铁口近在眼前。然而，那里此刻正上演着一场比餐厅八卦更激烈百倍的大戏——密密麻麻的人群围成了厚厚的人墙，几乎每个人都高举着手机，屏幕的光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诡异的星河。

　　“你也在录视频呐？”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大哥，奋力举着手机，侧头问旁边同样高举手机的男人。
　　“不是，我发微信给我老婆，她爱看热闹！” 那男人腼腆一笑，蹭了蹭裤腿，举着手机的手却稳如磐石。
　　大哥了然一笑，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对着人圈中心拍摄。

　　人墙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昂贵套装、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正激动地指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孩厉声斥骂，声音尖利刺耳，内容不堪入耳。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潮牌T恤、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唇，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怒火，又像是在……难堪？

　　梅茂茂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
　　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又在下一秒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餐厅里那些模糊的八卦声、女人的尖叫声、围观者的议论声……所有的声音都扭曲、放大、然后轰然炸开！

　　那个站在富婆身边，脸色铁青、穿着潮牌T恤的年轻男子——那张脸，即使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刺眼的手机闪光灯，她也绝不会认错！
　　那张曾经布满痘痘、让她觉得“安全”的白皙脸庞，此刻光滑干净，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手腕上那块她只在杂志上见过的手表折射着冷光……他站在那个气势汹汹的富婆身边，像一尊沉默的、昂贵的、冰冷的雕塑。

　　他不是在忙接新生。
　　他是在忙……当“富婆的儿子”？或者说……某种更不堪的角色？

　　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三”……梅茂茂的目光艰难地移过去，落在那个穿着白裙、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那张清秀的脸，赫然就是她同宿舍的闺蜜，小五！

　　原来……让她跑着送资料的小五……她口中的“急事”……
　　原来……他所谓的“忙”……
　　原来……他精心打扮，不是为了给她“挣面子”……
　　原来……她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的烤鱼和米饭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灼烧感再次涌上喉咙，这一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梅茂琪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异样。她僵直的身体，瞬间褪去血色的脸，还有那死死盯着人圈中心、几乎要渗出血来的眼神……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大半。

　　“梅茂茂？”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梅茂茂没有回答。她像一尊瞬间被抽空灵魂的泥塑，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个方向，那个曾经让她觉得“一心一意”、让她不惜与家庭决裂也要奔赴的“安全感”来源，此刻正以最残酷、最不堪的方式，将她仅存的天真和对“非美貌”的信仰，彻底碾碎在地铁口冰冷的地砖上。

　　梅茂琪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比冬夜最深的寒潭还要冷。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用宽大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捂住了梅茂茂的眼睛，将她整个人半揽在怀里，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画面。

　　“别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暴戾的寒意，砸在她的耳畔，“脏。”

　　视线被剥夺，只剩下掌心温热的触感和布料下他沉稳却略显急促的心跳。梅茂茂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刚才强压下去的灼烧感混合着巨大的耻辱和灭顶的绝望，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呕——”她猛地弯下腰，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眼泪混着胃液，狼狈地涌出。

　　梅茂琪紧紧揽着她颤抖的肩膀，帽檐下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冰刃，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那个潮牌T恤男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走。”他声音冷硬，不容置喙，半抱着几乎虚脱的梅茂茂，转身，逆着看热闹的人流，大步离开这片充斥着恶意、背叛和耻辱的修罗场。

　　身后，富婆尖利的斥骂、围观者的议论、手机的闪光……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渐渐远去，却又像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了梅茂茂崩塌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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