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竿竹剑,针灸江湖

作者: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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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音比春榜·异香



      如若玉庶真是连“气味”都能“易容”、比那个百变郎中更高竿的伪装高手,夕篱自需多加防备。

      再说,夕篱不蠢,他很清楚小僮是如何看他的:

      他初入江湖,他看起来很天真、并且有利可图。

      故此夕篱选择沉默。这里是江湖,他无须像在花海一样,惯常以真诚与友善,来回应他的伙伴们。

      玉庶见贵客迟迟不开尊口,便主动问道:

      “宝公子,玉庶的筝,弹得如何?”

      夕篱简短评价道:“很不错。”

      小僮不满夕篱的敷衍,争嘴道:

      “你若不喜欢听筝,那便说你喜欢听的。

      “我主人不管弹的吹的、古的今的、雅的俗的,没有不会的,更无不好的。”

      “或者,玉庶亦可唱给宝公子听。”

      夕篱将二指插入腰间松垮玉带:“我,饿了。”

      “好个饭囊草包!”小僮恨恨道,“还很能睡懒觉!”

      盛馔筵席,摆在四面有竹墙的楼下。

      临水竹窗,依旧开得很大。

      浮台上,一俳优作妇人打扮,疯疯癫癫地哭诉着什么,与另一侏儒或打或骂、又气又笑。

      席上菜碟,海陆丰盛、香醪嘉馔、滋味可口。

      夕篱筷不离手,食不语、饮不言。

      玉庶自不多舌,偶尔出声介绍下小厮新端上桌来的云梦特色名菜。

      突然,亿千万朵花香,随湖风飘旋浮转而来。

      夕篱手中饿筷,登时,停在了半空中。

      花香难存。

      扬州卓公子焚烧的那一百炉珍稀贵价的名香中,没有一种以“花”作原料的香;

      更无一种昂贵“异香”,能够比拟出绽放于枝头的“鲜花”香味。

      香料是死的,花香是活的。

      夕篱甚为惊奇,世上竟有如此制香高手,生生挽留住了这易逝的花香,并将其完美封存,不损其一丝鲜活、不扰其一缕香魂、更不遗漏一芥花粉。

      玉庶见夕篱执筷滞空良久,便轻声开口问道:

      “这冰花香,宝公子闻着,可喜欢?”

      “冰花?原来所谓’焚冰’,是这个意思……”

      花香醉人,夕篱不禁脱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揣摩:

      “制作冰花焚香的人,一定是个高手。

      “香的名字,取得也很好。

      “花香太过繁茂、太过浓郁时,闻起来,即是冷的。”

      小僮扒在窗边看戏,闻言,回头笑侃夕篱:

      “睡神,你在发甚的梦话?

      “香是鼻子闻的,冷是皮肉冻的。”

      玉庶倒是对客人的怪话,作出了一番理解:

      “花香至浓时,正是花儿极盛之日;

      “极盛而将衰,故此帝王也叹,’欢乐极兮哀情多’!故此浓香闻来,让人心感悲凉。”

      玉庶微笑看向夕篱:

      “宝公子,生了颗诗心。

      “公子的观察与描述,皆异于常人。”

      玉庶直白指出:

      “正如现在,宝公子似乎正看着玉庶,可玉庶感觉,宝公子的眼睛,并未真正在看我。

      “但,玉庶又能切实感觉到,宝公子正在用别的什么……仿佛宝公子长了第二双秘密的眼睛,正暗暗观察着我。”

      夕篱僵直地将自己的脸从玉庶的视线里转开,他反问玉庶:“你作甚一直叫我宝公子?”

      玉庶莞尔,递来一张黄纸药方单,上书:

      “黄金十锭在此。照顾好宝宝,不日归来领他。”

      小僮伸长脖子来看,问:“上面写了什么?”

      夕篱把药方单撕个粉碎:“原来你不识字,无怪乎你不懂我赋比兴之妙。嘿,我就不告诉你。”

      小僮转头委屈道:“主人,你看他!”

      玉庶便告诉小僮:“他家里长辈叫他’宝宝’。”

      夕篱对玉庶大叫:“你太惯他了些!”

      “咦~~宝宝~~”小僮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我是听见了什么臭东西!欸,我方才这句话,不就是你那赋比兴?说话呀,大诗人,小宝宝?”

      “他小孩一个,天性如此,宝公子莫计较。”

      “睡神,怎又把唇儿合上了?生气啦?”

      “宝公子又在用他那’第二双眼睛’,偷看我俩哩!”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气氛融洽而欢乐。

      夕篱亦已回过味来:

      他选择当哑巴,一样表露出他的无知与不安。

      玉庶方才直白的一番质疑,倒是颇具威力。

      而且,夕篱又忍不住极轻、极轻地抽动了一下鼻尖,究竟为何?我的鼻子告诉我,我应该相信他?

      夕篱性子虽懒,却从不犹疑。

      他既自信他的鼻子,那他便选择相信他的鼻子。

      夕篱放下用以掩口的食筷,向玉庶坦陈:

      “我初出师门,对江湖一无所知……”

      “故此你便装聋作哑!”小僮抢着说出了夕篱接下来的话,“可连不识字的我都知道,有个词,叫作欲盖弥彰!”

      小僮得意极了,弄得夕篱很不好意思。玉庶不阻止小僮胡闹,亦善解人意地为夕篱开启了话头:

      “宝公子莫愁,玉庶必定知无不言。”

      “多谢。那……”夕篱踌躇着不知从何问起。

      提出的问题本身,同样能透露许多信息。

      玉庶看出了夕篱的犹疑,主动提议道:

      “既然宝公子初入江湖,那我们便先话这江湖。”

      玉庶用螺钿紫檀木筷蘸了浓汤,在白玉盘上一笔一画地写到:

      “人间四季,春夏秋冬———”

      小僮看着夕篱无动于衷的脸,叹为观止。

      “你真是好干净的一张白纸!”,小僮一个譬喻接着一个譬喻,“你闯江湖却不识万华派与四季堂,就好比你欲作诗却没读过《长恨歌》和《琵琶行》!”

      夕篱反对:“《春江花月夜》当是第一鸿篇!”

      小僮不与夕篱争辩,径自喊出了响彻江湖的口号:

      “人间四季,春夏秋冬;

      “武林群雄,万华独秀!”

      小僮口号喊得热烈激昂,与有荣焉般的骄傲。

      玉庶等自家小僮喊完了口号,方才娓娓道来:

      “万华派,当今武林第一门派。”

      玉庶以筷作笔,在白玉盘上一一写下关键字词:

      “万华”、“天保”。

      “时光退回去二十又七年,彼时,天保和宝公子一样年轻。但与孤身一人的宝公子不同,天保身边有五个好友相伴。

      “少年们一起建立了一个年轻的门派,名作’万华”。掌门乃天保,堂主有四位,堂号’春夏秋冬’。”

      玉庶接着写到:

      “祸水夫人”、“四年一论剑”、“终南决战”。

      “在崭新的万华派建立的同一年,为齐力铲除横行江湖数十载的祸水夫人,江湖英雄们决定,在例行四年一会的论剑场上,比出一位武林盟主。

      “于是,’扬州一剑论,盖世万华名’———天保,成为了江湖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祸水夫人与天保,相约决战于终南。”

      小僮一听见“终南”,便如同触动了某处关键的傀儡木偶,拍案而起,满脸神往,激情讲述道:

      “这一场究极对决,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任他一百个白乐天,也无法描述这一名篇!

      “京师一百万双眼睛为之见证!一百万只喉咙,将永远高声传说着同一个名为’天保’的传奇!”

      夕篱吞吞喉结,咽下半颗甜果脯。

      玉庶精炼总结了这一场大决战:

      “天保,胜。

      “祸水夫人当场葬身于终南。

      “大战后不久,天保主动辞去武林盟主之位,功成身退,隐迹山海。

      “而春夏秋冬四堂主,则各踞一方,合霸江湖。这些年来,无人、无派敢与任一堂主明面争锋。 ”

      小僮再次插话他主人的讲述:

      “江湖武林一来是敬畏天保余威;

      “二来,是畏惧万华派独门功法,万华神功。”

      夕篱闻言,颇为怀疑和挑衅地重复了一遍:

      “神功?”

      “正是万华神功!”小僮言之凿凿、不容质疑。

      夕篱嗅出了小僮真心实意的愠怒,便不再言语。

      小僮如何看不出贵公子那一张白纸一样一眼看穿的脸上,那一副懒得去装饰的无谓表情:

      他仍是不信。

      他认为“神功”必是假的、是诳的。

      小僮简直要被贵公子的无知,气笑了:

      “万华神功,称其为武林第一内功,远不足以描述它的神妙与伟大!

      “正是凭着它,天保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力压诸武林前辈和众尊者长老,夺得武林盟主的尊荣;

      “正是凭着它,原夏季堂堂主、今血梅崖崖主,梅傲天,超凡越圣,成为了江湖上前所未有的’剑神’!”

      “剑神?”夕篱自半边鼻孔哼出些冷气。

      夕篱十岁之前曾认为、甚至二师兄至今仍坚信:

      在他们的秘境花海里,住着一位“白衣仙人”

      ———即他们的师傅。

      花海师傅从不自称“为师”,更不自诩为“神”。

      梅傲天?

      幸得他有一个好姓,救回了他愚妄的名。

      夕篱故意指摘起字词来:

      “剑神?我以为,’剑仙’听来,更具美感。”

      “剑神,他是不老。但剑神唯一的嫡传弟子,梅初雪,他才是江湖公认的先春凌艳的第一枝雪。”

      小僮答非所问,因他只听懂了,夕篱说的那个“美”字:

      “但我以为,我主人,才是天下第一……

      “反正,无论他雪花、梅花,还是他们并蒂朱荷、深谷幽菊,都统统比不上我主人。”

      他家玉庶主人,替自家小僮向夕篱解释道:

      “因剑神梅傲天这个’神’,较之’神仙’的神,更近于’神鬼’的神。

      “礼他者,以他为’剑神’;

      “惧他者,则以为’剑魔’。”

      “剑魔。”夕篱同意此称谓。

      师傅说过,入迷、入魔,乃天赋者之寻常事;

      若师傅不执迷于剑,亦不会自闭于一方花海。

      所谓“天赋天才”者,其实常有;

      执迷疯魔过后,仍能“为人”之人,方是高人。

      玉庶缓释完自家小僮与贵客之间的紧张氛围,便继续提笔写道:

      “春,黄鹤,潇湘黄梨庄。”

      “夏,夏时,江夏墨荷坞。”

      “秋,秋风恶,隐秘青菊谷。”

      “冬,梅傲天,邛崃血梅崖。”

      玉庶简单介绍完万华派四季堂后,不再开口。

      他很清楚自家小僮那孩子般风一样的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果然,小僮很快便“饶恕”了贵公子,他大大方方往桌前一站,一副主话人的快乐模样:

      “喏,方才浮台上那一出新编的滑稽戏,扮演的那位神神经经的漂亮风骚寡妇,正乃原春季堂堂主、后来的黄梨山庄庄主———黄鹤———之遗孀,黄花夫人是也。”

      小僮作出一副夫子训学生般的威严姿态:

      “那戏文,你听了么?听懂什么了?”

      夕篱扮作一副朽木蠢样,结结巴巴回答道:

      “戏文里说,黄花夫人仅有个独生子、黄小鹤,不争气,簪花大会、总赢不了,非但进不去前四、甚至名次、一年比一年倒退。”

      玉庶任二人对台演戏,他则在旁书写关键词:

      “簪花大会”、“万华四子”。

      小僮举了根筷子,遥遥点在夕篱眉心:

      “小子,听好喽!

      “在那江夏城的囚月阁上,万华派一年一届簪花大会,比武决出’万华四子’。

      “此四子与你年龄相仿,但若你不幸遇上了他们,务必、务必要避开!

      “尤其是那个梅初雪,你万莫与他比剑。”

      小僮谆谆劝导初入江湖、身背一竿“竹剑”的无知贵公子道:

      “梅初雪,血梅崖首席弟子,旷世武学奇才,连续四年蝉联簪花之首,武林新生代第一剑客……”

      贵公子又摆出那一副一览无遗的怀疑表情,问:

      “万华第一,便一定是武林第一么?”

      小僮回答得又快、又肯定:

      “自是当然!

      “之前说过了,群英论剑,四年一度的江湖盛会。

      “三年前,益州论剑,梅初雪代表万华派出战。

      “有位石长老,闭关练剑十余载,终得一记绝招,本应苦尽甘来、笑傲武林,却不幸在春色泛滥的锦江边,对上那初出雪山的簪花少年———

      “不过十招,剑飞指断!”

      同为剑客,居然削断握剑之人的手指?

      夕篱着实不能理解,如此阴戾残忍的一柄寒剑,居然被武林推崇为“第一枝雪”?

      这江湖之品味,未免太过低劣!

      小僮年纪不过十一、二,尚不能理解“剑客被削掉手指”这一变故的恐怖内涵,径自讲下去:

      “轮流占据第二、第三名的,是墨荷坞双生子,夏长、夏深。

      “单个拆开来看,哥哥夏长实力均等于弟弟夏深,亦均等于半个断指前的石长老。

      “可你要知道,那兄弟俩并根并蒂而生、终日形影不离,其武力自是合则倍增、分则骤减。

      “去年簪花大会,夏坞主提议加个表演赛,夏日深长二子合体,与那个梅初雪,斗得难解难分!”

      听到此处,夕篱方觉出些趣味来:

      “光听名字,黄小鹤即已先输了。”

      玉庶陪笑着,以筷轻敲玉盘,快速结束了万华四子的故事,又开启了新话题:

      “剩下的万年老四,便是青菊谷少谷主,秋可归。

      “前谷主秋风恶之死,是万华派避之不提的禁忌,亦是江湖四大未解之谜。”

      “四大未解之谜?”夕篱微抬一下鼻尖。

      好奇心,是少年们或多或少都会有的小毛病。

      玉庶一一作答道:

      “一,祸水夫人的来历;

      “二,天保的归隐秘处;

      “三,杀死秋风恶的人;

      “四,祸水夫人的后人。”

      当夕篱听见“归隐秘处”,鼻尖不禁一阵发痒。

      夕篱不禁想起自家师门那一片秘境花海、以及毫不设防的储芳阁里的剑器珍宝。

      他们花海里,并无“天保”这号人物。

      可“欲念”与“不甘”,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夕篱暗暗发誓,定要守护那一方花海的安宁。

      稍候了片刻,玉庶问:“宝公子在想何事?”

      夕篱搔搔鼻尖:

      “这四大未解之谜,次序可有讲究?

      “这一二三听起来,应是按照时间先后排的;

      “为何最末一个,又说起了祸水夫人的孩子?

      “祸水夫人不是在死在终南决战、死在天保归隐之前吗?”

      小僮狡黠一笑:

      “因你现在冒名顶替着的那个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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