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我在池塘边等着，你们慢慢说。”
　　“那就多谢伯母了。姨母再见。”
　　何姨娘的离开，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希望，亭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林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轻抚着杯子边缘，微微低头，似乎在想着心事，也似乎只是不想跟她多说。
　　奚洛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一方面是怕自己先出手，让林梧起了疑心，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自己应该尽力讨好林梧，这样以后就有更多的机会去调查他了。
　　可这二十七年来，她一直都没有去追任何人，就连池洛也没有。她跟林祁有一段感情，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噗嗤噗嗤。奚洛吞了口唾沫，再次舔了舔唇角，两只手在大腿上蹭来蹭去，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亭子里一片死寂。
　　“是不是不好意思了？”林梧忽然道。他打量着面前的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被封印在他脑海里的人，每次陷入绝境，都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过，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的用处。那个人被他一刀斩杀。
　　但这句话，却是他说出来的。似乎这样做，才能让他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
　　奚洛应了一声，便看到了林梧眼中的异色，心想以他的性子，怕是最讨厌的就是没有座位的人。她赶紧抬起手臂，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用一种夸张的声音说道：“王爷，我在想，以王爷的地位，怎么可能答应我的要求？”
　　竟然如此干脆。林梧微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这种直截了当的问题，才是她的风格。他盯着面前的男子，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面孔，只有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和她一模一样。
　　奚洛被林梧瞪了一眼，心头“咯噔”一下，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既然解决不了，那就赶紧拍马屁吧。
　　她赶紧赔着笑脸，又补充了一句：“公主就像天上的月亮，我知道自己卑微得像是一根草，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才会如此恭敬。”
　　听到这里，林武的手指微微一颤，一股失落的情绪从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她没有。
　　她每次见到他，不是嘴炮就是嘴炮，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过？
　　旋即又是一声叹息，这样也好，长得像她的人越多，他就越能记住她。
　　林梧将目光移开，轻声说道：“只是出身不一样而已，你也无需如此自卑。”
　　好不容易有了话题，奚洛便趁机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跟你在这里多呆几个小时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和你说说话，散散心如何？”
　　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只可惜，林梧完全无视了他的期望。他像是一座万载顽石，开口便是冰冷的话语：“本座不喜欢多说，你自己找乐子便是，无需理会我。”
　　“……”奚洛。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公主殿下，您真幽默。”
　　“我没开玩笑。”
　　“……”奚洛。
　　帮帮我。这个男人，就这么讨厌吗？
　　事实上，在奚洛的印象中，林梧从来都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爬到树上，被他拒绝了，因为树上很高，很容易折断。
　　她想要下水，却被韩非拒绝了，因为这水潭很深，她进去的话，很容易被水鬼缠住。
　　他不允许她逃课，说他教书太累了，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他对他的真心。
　　她生气的时候，他告诉她，他说这是为了她好，为了让她走上正途，她小时候调皮捣蛋，没教养，长大后就会招摇撞骗，再大点，就会成巷里的地痞流氓，整天游手好闲，最严重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甚至会被砍头。
　　一句接着一句，说了上百句话。
　　哎呦！有些人才十八岁，就已经很让人想念了。
　　不过，即便如此，奚洛也不会轻易认输！
　　她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心中一动。“公主，你看今晚的月光，真是太美了。”
　　“嗯。”林梧应了一声。
　　“……”奚洛。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梧既有才华，想必对才华出众的女人也很感兴趣，奚洛寻思着要不要写一篇诗词，或许能博得林梧的好感。
　　她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亭子的柱子边，双手负在背后，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念了起来：“唉~~年少无知，唤做白玉盘子~”
　　说完，她朝林梧使了个眼色。林梧却是无动于衷。
　　她继续道：“我以为是镜子，在云端飞行。”
　　！林梧却是充耳不闻。
　　她接着道：“双脚悬神仙，桂树成球。”
　　一段接着一段，她将《古朗月行》全部背诵完毕，然后又去看那依旧如同木偶一样没有任何回应的林武。
　　你不爱念诗吗？唱歌怎么样？如果能弹些永宁王朝不曾听过的乐曲，他应该会感兴趣吧？
　　重新站稳，奚洛双手合十，抬着头，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天上的月亮，何时才会出现？举杯向天。也不知道天宫是什么地方。”
　　升高了。
　　奚洛轻咳一声道：“宫……”
　　“二姑娘。”林梧这才出声。
　　奚洛立刻俯下身，重新坐回桌边，嗲声嗲气地说道：“王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梧不瞧她一眼，只寡然道：“坐着罢。”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
　　奚洛落在座位上，笑道：“是。”能得到回复，说明林梧还是比较享受音乐的，回头他会多做一些。
　　还不等他高兴，林梧又道：“有点吵。”
　　“……”奚洛。
　　唔。
　　想要从林梧嘴里套出什么来，还真不容易，奚洛生绝望地看着亭子外面，希望白景能早点来把她带回来。
　　她站在一片树林里，不时向亭子里张望。
　　下一刻，她站了起来，一个少年从树上走了下来，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向亭子。
　　他穿着一袭蓝色的衣服，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与林武的瘦弱相比，他的肩膀很宽，个子也很高，让他看起来更加健壮。
　　奚洛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三年过去，那个男人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不再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男人，而是多了几分威严。
　　不过，奚洛就算变成灰烬，也能认出来。
　　这道身影正是林祁。
　　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奚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动作。
　　奚洛则是叮嘱：“四殿下到了。”一改之前的装模作样，声音变得平静而警惕。
　　察觉到白冈的不对劲，林梧看了她一眼，却是一脸的平静。“嗯。”陈曌应了一声。
　　奚洛定了定神，开口道：“要不要我退下？”她还没有做好面对林祁的心理准备，怕自己会忍不住跟他吵起来，但现在看来，还是先避开比较好。
　　见他欲言又止，林梧摆了摆手，“走罢。”
　　奚洛连站起来，躬身道：“谢殿下!”
　　然而，已经晚了。
　　“哎呀！好巧，你也来了。”林祁距凉亭只有数丈之遥。
　　这家伙，总是喜欢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摆明了就是来看热闹的。
　　奚洛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林梧。
　　亭子的四角都点着灯笼，并不黑暗，但因为帷幔的飘动，人影若隐若现。
　　林梧端着酒杯，端坐在椅子上。奚洛看着一道冷漠的身影，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几次站在她面前，与她对视了几次。
　　他在尚斋念书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就鼓起了胆子，跟奚洛明明已经结下了梁子，却还把后背留给了她，怪不得她会时不时地在他背后“作画”，大多都是些墨，有时候还会兴致勃勃地画些乌龟兔子什么的。
　　开始的时候，他还会生气，脸色潮红，嘴唇紧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被他逗了好几回，每次来看书，他都会让丫鬟给他准备衣服。
　　回头一想，这家伙还真是固执，被人报仇后，从来没有想过要换座位，平日里也不会有分毫，该训斥奚洛时的时候还是训斥，该向少傅抱怨的时候，还是去少傅那里抱怨，真是不知死活。
　　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奚洛已经很少来尚阁了，每天都在帮助林祁收集情报，结交京都里的权贵，试图将他们拉到自己的队伍里来。
　　那时候，林梧还特意叮嘱了她几句：“不要相信林祁。”
　　她是怎么回答的？
　　“我若不相信他，又怎会相信你？”
　　无数念头，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藤条，缠绕在奚洛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林梧看她没反应，只以为她是怕了林祁，又说了一句：“我们先去吧，没事的。”
　　前有敌人，后有敌人，后有一个即将被欺凌的孩子，这孩子为了救自己，不惜付出所有，甚至还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伤痕。
　　以怨报德，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
　　奚洛紧紧闭着眼睛，想了想，最终一咬牙，一跺脚，选择了留下来。
　　好吧，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她转身，果断来到林梧身侧，目光坚毅，“王爷，既然要选，就不要一个人去，宴会结束后，爹娘应该会来找我，不着急。”
　　林梧愣住了。他都要离开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说出这番话时，那种大义凛然的气质，却和她如出一辙。
　　一想到那个男人，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酸楚。“随你。”林梧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是。”奚罗转头看向了林祁的方向。她调整呼吸，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林祁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帘子前，一只修长的手臂伸了进来，他轻轻掀开帘子，大步踏了进来，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即便是进了亭子，林祁都还觉得林梧是在欣赏白棠。
　　这些年来，林武在朝中颇有威望，就连深得皇上宠爱的余贵妃，也有意将他和宰相府联姻。
　　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他。
　　惊讶之余，林祁毫不避讳的上下扫了奚洛一眼，像是在看一件物品，很是不礼貌。
　　身后，何姨娘一脸为难，连忙对林梧禀报，“四殿下路，路过这里。”
　　林祁插嘴，“她是白宰相的义女？”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何姨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
　　奚洛也低下了头，躬身施礼。
　　三年未见，这林启还是老样子，说话也多了几分讽刺的味道。
　　以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林祁说得再难听，奚洛也觉得他很可爱，但如今身份一变，他就变得这么坏了。
　　还没等奚洛回答，林梧就开口了，声音不急不徐，“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丞相的二女儿，白皓。”
　　“哼。”林祁冷笑一声，拂了拂衣衫，坐在了林梧正的面前。
　　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装出一副诚恳的模样：“唉，这位白宰相，还真够蠢的，竟然派了个义女来给你介绍对象，呵呵，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哎，要不要我帮你教训教训他？”
　　端着酒杯，林梧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干女儿跟干女儿有什么区别？”
　　“嗯，没什么区别？”林祁眉眼一松，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扬声道：“看不出来啊！果然是顾少傅最喜欢的学生！像他这样豁达！”
　　说着，他瞥了一眼奚洛，眼底闪过一丝不屑，“义妹身份低微，自然是胆小怕事，但……”
　　他垂眸，又落在林梧的脸上，“你喜欢安静，倒是很般配。”对不对？”
　　嘲讽的话语，此起彼伏。
　　新仇旧怨叠加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
　　奚洛握着拳头的手都有些泛白了，终于忍不住了，脸色一冷，走了出来：“我能与这位姑娘共饮一杯，已经是王爷宽宏大量，不会嫌弃我这位小姐的出身。公主龙章凤姿，才华横溢，与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能般配，四皇子之所以说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是因为我也是天下间最好的女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梧侧眼看了过去，却见那名身材瘦削，面容憔悴的男子，因为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更是凌厉之极。她虽然在笑，但眼底的冷意，丝毫不弱于林祁。
　　这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
　　他差点脱口而出。
　　何姨怒喝一声：“放肆。”
　　林梧立刻止住了自己的念头，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再次抚摸着杯子，恢复了平静。
　　她不是白栎。
　　换做是她，早就替林祁说话了，哪里还会帮他说话？
　　“小女子多嘴，还请四皇子见谅。”奚洛忍不住道。
　　现在，她恨不得自己就能杀死林祁，更别说让他侮辱他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当然明白，凡事都要有个度。
　　奚洛垂下眼帘，深深地呼吸了一声，又抬了起来，脸上立刻露出茫然和无助的表情，像是一朵美丽的花朵。
　　演技这种东西，他还真没学会，不过看的多了。
　　坐在她面前的林祁，皱着眉头，一脸的疑惑。这一手，似乎有些熟悉。
　　讽刺的时候犀利，一看形势不对，马上就装出一副假正经的样子，这白栎和她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霍然站了起来，袖子在桌子上一抹，将茶杯打翻在地。然而，他却像没听见，只是眼神火热地望着白冈，仿佛要将她看透。
　　林祁罔顾所有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向奚洛。
　　难道被林祁看出了端倪？
　　奚洛垂着头，不敢抬头，低着头，一边像只小鸡仔一样蜷缩着，一边偷偷看着林梧，给他使了个眼神。
　　林梧自然察觉到了奚洛的求救，但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为什么？不出手？
　　奚洛忍不住在心中咒骂：这家伙也太没节操了吧！
　　只见一双漂亮的蓝绒靴子，正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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