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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
翌日清早,皎皎还在妆奁前梳头,丫鬟禄儿便拔腿进来道:“娘子,大郎要您过去灵堂。”
她手中的动作一顿,只淡淡道:“省的了。”
临出门时,一扭头见墙角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梅,不禁走过来折了一支,收入腰侧的小荷包里。
来到灵堂才发现,陆小娘、白小娘都垂着两手立在那里,小心翼翼觑着穆昂的脸色,一时心头大快,却不想,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转头,鹰隼般锐利的眸光便对上她的眼,在她来不及往回收的嘴角定了下。
她抑了抑嘴角,把前半生难过的事情想了一遍,这才缓缓走过去,“大郎叫妾过来有何吩咐?”
他眸光掠过她光滑细腻的脸,并没有留下被扇耳光的痕迹。
“再等等。”
未几,另外几个小娘并颖娘、嘉娘和穆程都来了,所有人站在下首谨听他示下,谁也不敢开口打破沉默。
穆昂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一遍,才懒懒支起一条腿道:“今日把诸位叫过来,只为两桩事……”
和其他人的提心吊胆不同,皎皎倒不感到恐惧,穆昂想肃清家风也好,想遣散他人也罢,于她而言,都是件好事。
然而心头的窃喜不能表露出来,从方才他目光定在她嘴角那刻起,她便省的他有多精明,所以这会她只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敢动作。
“第一,我爹既已驾鹤西去,小娘们也不必留了,待会便去管家那里拿银走人,一人一百两,够你们下半生衣食无忧。”
话音刚落,所有人面露惊恐,有几个耐不住性子便跪下来请求,“我不想走,我对老侯爷是真心的……”
颖娘也忍不住道:“大哥想送走其他人就算了,我娘好歹还给穆家留了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让她走了,我和二哥应当如何?”
颖娘一说,嘉娘也觑了觑他脸色,提裙跪了下来,“求求大哥了,娘身体向来虚弱,她……”
穆昂竖掌示意她不必再说,“陆小娘、田小娘,你们为侯府留下子嗣,去留你们自己决定,其他人不必赘言,拿着银子做点买卖,或是改嫁他人都比留在府里强。”
老侯爷一走,作为嫡长子的他就是家主,他的话便是不容抗拒的权威,既然他态度坚决,其他人也就认了命。
倏地散了大半的人,其他人有的垂头丧气地回屋收拾东西,有的则兴高采烈地去管家那里取钱。
皎皎不明他昨夜还答应“随她”,今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见他还有话要交代,而作为被遣散的一员,似乎没有资格再继续站在这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她也回到自己院里,却没有收拾东西。
未几,林琴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怎又有变故?我听禄儿说大郎要把所有姨娘都送走?”
皎皎正喝着热茶,听到声音便搁下茶杯,招呼她坐下,又气定神闲地取出另一只茶杯,给她倒了茶道:“娘勿担心,昨日他应了我的,待会我就找他去,堂堂节度使,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不久,前去打探的禄儿捉裙入内,“大郎去了后院凉亭哉。”
皎皎起身道好,回头对林琴说:“娘且在这宽坐,我去去就回囖。”
来到后院,还没走上廊桥,先被小厮明轩拦住去路,“小娘不去收拾东西,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有些东西落在此处……”
明轩冷蔑了她一眼道:“郎主不喜被叨扰,小娘丢了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皎皎犹豫了下,又改口道:“其实我是有些话想问问大郎。”
明轩嘴角扯了下,才道:“我就知道,方才已两个人来过了,郎主发了话,一概不见,全都让人叉出去了,你想自个走还是……”
皎皎攥紧双拳道,“烦你去通报一下,你就说我姓苏,方才大郎说了,一人给一百两,可她们都是一个人,我们母女二人,莫非也只一百两嚜?”
明轩听她提钱,料她是狮子大开口的,语气也不耐烦起来,“这倒奇了,您娘也是老侯爷房里人不成?”
她一脸晦气地啐道:“呸,你胡诌啥?”
“我说错了不成?您要拖家带口来,吃侯府的住侯府的,临走了还要多分点银子,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劝您一句,咱们郎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少做没用的抵抗。”
“好,那我倒想问问,昨夜他明明答应我去留随意,怎的今日变了卦,莫非这就是你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一个伶牙俐齿,你不必再这跟我死嚼字眼,郎主方才已说了,无论谁来找他,一律不——”
话音未落,穆昂慵懒的声调已在凉亭内响起,“明轩,让她过来。”
明轩讪讪闭了嘴,亲自引她到了凉亭外。
穆昂正在烹茶,修长的手指在青釉的杯盏上腾来捣去,自有一种澹然的气度。
院门口的谈话一字不落地飘到他耳里,这会见她过来,不由得重新端量起她来。
她却仍穿着那一袭缟素,头上连一根簪子都没有戴,寻常人这样不施粉黛,不免显得面色憔悴,可她却不同,青春的脸庞即便熬了几夜也不见倦色,反而衬得她更加的清丽娴雅。
可方才听她与明轩交谈,那温吞的语气却步步紧逼,人果真不可貌相。
进了凉亭,皎皎的气焰也熄了三分,只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在抱柱旁等他发话。
“站那么远,是要我过去吗?”见她战战兢兢的,他不由得揶揄道。
“弗敢,那……我进来哉,”说完提裙入内,在他的注视下,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他跟前,“我找大郎有些事……”
“嗯。”他牵袖提起铜吊子,缓缓将沸水注入茶壶,等她开口。
“我想留下。”
“这么想做我小娘?”他抬起黑眸,语气里多了一丝玩味,“苏皎皎,我给你留面子,你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话音未落,皎皎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抿成一道线,握在身前的手也不知不觉紧攥成拳。
穆昂垂眸盯了好一会,这才放缓语调,“嫌银子少?你说个数。”
皎皎沉吟片刻,才比了三根手指。
他眉心一皱,“三百两?”
“三千两,只要大郎给我三千两,我就带我娘离开侯府,绝勿纠缠。”她屏着一口气说完,终于轻吐了口气。
穆昂鼻间轻嗤一声,将铜吊子搁回火炉上,踱着步子来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三千两?”
皎皎指甲暗暗掐进掌心里,仰头迎向他的视线,从他倨傲玩味的眼神里看,她几乎能断定今早定是有人向他透露她的身份,所以他才会突然改了主意。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唏嘘,同为人,有的人天生手握生杀大权,而有的人,就连身份都是被人拿捏的把柄。
穆昂没想到昨日还胆小如鼠的她,竟敢这么直面他的轻蔑。
只见她仰着头,修长白腻的脖子从微敞的领口里欹伸出来,像是从白玉瓶里伸出的白梅,冷冽的梅香隐隐绽放,与脂粉浓香不同,淡淡清香里多了丝不可亵玩的味道。
可她不过是青岑教坊司的女乐。
今早,当他从陆小娘口中得知她身份时,心头不可谓不震撼,但震撼归震撼,他并没有救风尘的善念。
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三千两。
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区区百两,又如何能填得住她贪婪的胃口?
皎皎酝酿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大郎也晓得我的身份,那就应该明白,区区百两,在我们这等人手里,弗过三五日就花光了,更何况,我们母女俩孤身在外,没点银子傍身哪成哩?”
他竟然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你的身契在我手里,你以为你还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大郎想把我卖去啥地方?”
“不怕我真卖了你?”
“怕,所以我求你,让我留在侯府,大郎也说您弗会留在建京,难道还容弗下我一个小小的妇道人家嚜?”说着说着,她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蓄了一汪泪,睫毛颤动,那晶莹的泪滴便这么滑落下来,“我这一生与人为善,为何弗有善报呢?”
突如其来的泪,令他不得不收敛起神色。
他娘在他儿时便已去世,他爹从未教他健康的男女关系,离家后,他扎在男人堆里,女人彻底从他生命里剥离出去。
所以女人于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从未设身体会过她们,也忽略人与人的不同。
沉吟片刻,他无情告诉她,“在这世上,不公平的比比皆是,只有蠢人才会相信善有善报。”
此话一出,她眸心黯了下来,自嘲一笑道:“是,我是勿聪明,我勿仅相信善有善报,我还相信恶有恶报,既然我们母女碍了您的眼,我这就去领银子。”
说完便朝他颔首,默默退了出去。
及至桥边,他慵懒的声调才传了过来,“算了,侯府也不差两双筷子。”
她怔了怔,破涕为笑地转过身来,恭恭敬敬朝他鞠了一躬,“多谢大郎慈悲,您一定会有善报的。”
穆昂眼皮不抬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皎皎走出后院时,脸上的泪痕已蒸发得干干净净,甫一踏入自己院子,林琴就满脸焦灼地迎了上来,“怎这么久?是谈勿拢嚜?”
她绷着脸,几息之后才笑弯了眼,“哪能呢,大郎说了,以后多添两双筷子罢了。”
林琴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拍拍胸脯道:“你这狡黠的丫头,快把老娘我给吓出心脏病了!”
皎皎走过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瓮声瓮气道:“我说过,娘弗必担心我,今后,您就安心享福吧。”
林琴揉揉她头顶的绒发,思绪不禁飘到了以前,越想,心头越是酸涩,只能伸出手将她揽入怀里,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轻拍她的背,“你啊,从小就背负太多,难怪个子都长不高,娘倒希望你能无忧无虑的,别再惦记着那些旧事了。”
埋在她肩窝里的皎皎又悄悄泛滥了眼泪,声音也闷闷的,“怎能忘呢?”
林琴抱住她的双手不由得缩紧。
“那些人,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她又轻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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