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

　　他一拐一拐地想要回家去，身上还是很痛，但想到王小柱看到鱼的样子，还是不自觉地笑起来。这时，他拎着鱼的那只手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颤动，他低头一看，是那条被草绳穿了鳃的鱼正在微微抽搐着身子。它竟还未死。他心头一动，舔了一下裂开的嘴唇，舌尖猛地被血的腥气刺了一下，他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酸甜苦辣交叠而至，竟使他不知所措。当他再看，竟觉得那泛白的鱼眼正盯着自己，口中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他不由得侧耳去听。竟真的听到了。那喊的是：“救命！救命！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然而与此同时泛上心头的，是那鱼烧熟后绝佳的美味，他咽了口口水。
　　救命！救命！
　　它们碰撞在一起，彼此缠绕厮打，使他无力而绝望。他惶惶，渐渐放慢并最终停下脚步。
　　那鱼渐渐挣不动了，只有那嘴巴还在缓慢地一张一合，在那鱼眼里，他竟觉得能看出濒死的绝望。这绝望使得他身上的淤伤在一瞬间猛地疼痛起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忽然转过身，向着城墙走去，外面是那条归流河，他要放了它，是的，他一定要放了它！
　　这念头来的是如此突然而猛烈，使他不能扼制，冲撞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地向城边走去，一步两步，濒死的鱼似乎感觉到他的心思一样，合着他的心跳又轻轻摆动起来。
　　“阿叔！你在这里干什么？手里拎的是什么？啊！啊！啊！”王小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欣喜若狂地围着他又跳又叫：“是给我的吗？是买给我吃的吗？”
　　“啊……”他忽然泄气，不知道说什么，手中的鱼早已经被王小柱抢过，小孩视若珍宝地捧着，也不顾他，一路狂奔而去：“娘啊！阿叔给我买了鱼啊！”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然后走到城墙边去，掏出那袋于小姐给的银子向归流河中抛去，钱袋在水里溅起很大的水花后沉去了。他这才缓缓地迈动脚步回去。等到家门口时，鱼下锅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门口挤着一群小孩贪婪地嗅着。他一惊，竟是一身冷汗。
　　“吃嘛！吃嘛！这是你买的，”王婶不停地夹鱼肉给他，顺手用筷子抽了一下王小柱扒鱼的手，“死样！平时饿死你啦？看你那穷样，和你爹一个德行！”
　　王小柱口里塞满鱼肉，翻着白眼顾不上顶嘴。
　　真香，他几乎抵挡不住这浓浓的诱惑。碗里的、盘中的鱼肉疯狂地刺激着他的鼻、他的口、他的咽喉，他的胃……
　　“吃嘛！吃嘛！”王婶还在不停地劝着。
　　他伸出筷子。
　　救命！凭空里传来一声喊，惨白的鱼眼瞪着他。他吓得丢了筷子，王婶诧异地看着他。
　　“我，我吃饱了，饱了……”他仓皇地逃离，躲回自己家中大门紧闭。
　　“大兄弟，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要请大夫？你开门让我看看啊！”王婶喊，鱼的香味穿过院子，穿过墙壁，逃不掉躲不开地钻进他的屋子里。他把自己藏到被子里，瑟瑟发抖。
　　一条鱼而已，他想，我这是怎么了？
　　晚上他做了噩梦，他被烹炒煎炸，装在盘子里端到桌上。一群怪模怪样的鱼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刀子，惨白的鱼眼里透着贪婪的凶光，它们张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笑。
　　“吃嘛！吃嘛！”
　　醒了，就睡不着了，他一直捱到天亮，无精打采的去学院。
　　隔壁染坊做成笔大买卖，老板心情大好要改善伙食，买了十几大条鱼清蒸或红烧以犒工人。染坊里一片欢欣鼓舞，人们兴高采烈地围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有工人奉了老板的命端了些来让书院的先生们也尝尝鲜，众人都喜得连连道谢，说是要各写副字去谢谢老板好意，唯独他在看到鱼的第一眼起便觉得天旋地转，恶心难忍，蹲到一边猛吐起来。
　　“哎呀，是吃坏肚子了吗？可真没口福啊！”人们笑着，把鱼争抢一空。
　　染坊和书院在这一天到处都弥漫着鱼的香味，在他闻来却是扑鼻的血腥。他称自己不舒服告了假急急地逃了出来。走在大街上，他看每个人的脸都觉得古怪狰狞，都是杀人者，眼睛里的光泽和那些要吃他的鱼一模一样。
　　我真是得了怪病了！他来到药铺看病，老医官安顿他坐下，正搭着脉忽然打了个嗝，一股鱼腥扑来，他大叫一声，甩开先生的手，夺门而出。把个老先生吓得半天没有缓回来，倒要找别的大夫去救了。
　　鱼！鱼！鱼！城里到处都有鱼的痕迹，喊救命的鱼，翻着白眼的鱼，血淋林被剖开肚肠的鱼！鱼泡鱼鳞散落一地，案板上血铮铮的红！他绝望地走着，磕磕碰碰的，不断撞到别人身上，被人厌恶地一把推开。到处都有鱼，鱼无处不在，连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渗着鱼的腥味和血气。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就要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鱼的诅咒里了。
　　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归流河里没有鱼！对，那是条没有鱼的河，一条也没有！他疯狂地跑起来，跑出了城，当他触碰到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河流时便不顾一切地把脑袋没到河水里，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着河中的水。
　　对的，这里没有鱼。没有鱼的味道，没有鱼的感觉，什么鱼也没有，只有河水，和他。
　　当他从水里抬起头来的时候，感到非常轻松，再也没有那种恐惧和绝望的感觉，那水喝到他的肚腹中，如一条直泻而下的瀑布，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让它们再次鲜活地运作起来，他像是重新脱胎换骨一样，又活了过来。
　　他大口的喘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的胸脯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竟是声嘶力竭了，但他不觉得，他只觉得开心畅快。
　　“喂！你出城是要到外面去吗？”守门人在城门口向他喊，刚刚他一阵风似的冲过使他们措手不及。
　　他停止大笑，如梦初醒地看着城门，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眨眨眼睛，终究是恢复了过来。他站起身向城门走去。
　　“看你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以为你也不回来了呢！”守门的几个人拿他说笑。他摇摇头，也笑。
　　出城去，然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人们却不会觉得奇怪，就像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就像归流河每到七月便会发水漫到城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冷，使他耸起了肩。他人生第一次开始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从来不去想，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开始起了变化，从外面看不出来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从头到脚彻骨彻心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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